香儿怀揣着捡来的那只不知道装着什么内容在里头的鼻烟壶匆匆回到了琳琅的房间,临进门的时候还特地四处瞧了瞧到底有没有人跟着,才放心关了门。
“怎么样?他来了没有?”琳琅这一边正在上着妆,瞧见香儿进来了,眉笔都没有放便走到了香儿面前。
香儿摇了摇头,将紧张过度的琳琅牵到梳妆台前坐下,继续细心为她化着眉。琳琅的眉毛浑然天成,天生的半月形,很是好看,只是寥寥数笔,一个越发标志的人儿便出现了梳妆镜里。香儿满意地笑了笑:“小姐不用如此紧张,咱们慢慢等便是了。现下马上就要开张做生意了,他也不敢这时候过来的。小姐便好好地做好这个月头一次的挂牌演出吧。”
琳琅焦灼不安地点了点头。
……
夜深了,八大胡同夜夜笙歌,华灯初上。
在勿返阁小门后的一条小巷子内,一对黑影默默对峙着。
男子一直站在角落的阴影内,突然他从那团黑色中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那嘴角边的一抹笑容更是令人厌恶。只见他将手一伸,对那女子说道:“两千两,哪儿呢?”
女子一皱眉,只觉得这场景很熟悉,熟悉到让她害怕,只是她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只向她要钱的手上,无暇顾及其他,此女子便是刚刚从台上下来的琳琅。
“我娘呢?她在哪里?”琳琅与这男人若干年后第一次面对面站着,却发现,自己还是怕他怕得紧。说话的时候,连带身子与声音都在一起颤抖。
“哼哼,先给钱,再见你娘也不迟嘛。”男人说着用手向自己身后一指:“那婆娘害羞得紧,总认为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我力气大,硬把她拉来的。说定了,先让我看到钱。”
琳琅一愣,觉得这样的对话和场景都似曾相识得很,似曾相识到她害怕再次回忆起来。只不过,现下她的恐惧越发膨胀,她便越是有了些勇气与这个男人讲条件。
“我要先见到我娘,再给你银子。”琳琅挺着脊梁,不愿意在男人面前露出自己一丝一毫惧怕的样子。她紧紧抓着香儿的手,仿佛是要从香儿那里汲取些力量。
男人烦躁地嘟囔了几句。转念一想让这两个娘们早见晚见都无所谓,还不是在他手心里头捏得死死的,于是他转头向着背后的阴影里喊道:“婆娘!出来!”
这一嗓子没有带来任何效应,仿佛那里头根本就没有人一般。琳琅眯着眼睛仔细往那团黑暗里打量,终究还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男人等了好久见半天没有任何脚步声响动,有些烦躁了,于是又叫道:“你他妈给我出不出来?!你扭扭捏捏我管不着!妨碍了老子赚钱?回家就收拾你!出来!”
只见那黑影一震,第二秒极不情愿地就从黑暗中慢慢地挪动出来。看的琳琅好不痛心,终究这个女人依旧还是如此懦弱,懦弱到仅仅只是些残暴粗鄙的手段就能够让她屈服后怕,琳琅恨啊,为何自己的身体里流着是两股如此卑劣怯懦的血液?
妇人终究从黑色的角落移动到了月光下,只是她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只是瑟缩地将自己努力蜷缩着,站在月光下更显得她的佝偻。
“好了,你也看到你娘了,银子呢?”男子不为所动,满意地瞧了瞧听话的女人。转头便满口铜臭。香儿一皱眉,扬手便将手里的钱袋丢给了他。
男人仓皇地接住,像是对待新生婴儿一般轻柔,生怕这鼓鼓囊囊的一袋掉到了地上。他欣喜若狂地听着碎银相碰发出的声音,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最悦耳的仙乐;他一边数着钱,一边念念有词,欢喜得差点没有疯过去。
他要是能疯,却也有几分皆大欢喜了。
可惜,老天爷往往就不愿意做这种让人皆大欢喜的事情,即便是他轻轻拂袖便能办到的事儿。
琳琅踉跄地一步一步走近妇人,双眼含着泪,充满了愤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盯着妇人盯了很久,仿佛是要把她看通透一般。半晌,琳琅说话了:“……是你告诉他的?”
妇人身子一震,什么都没说,可是她的痛哭声已经说明了一切。琳琅只觉得心一凉,什么都 没有感觉了。原来麻木是不需要任何过程的,只需要让那人尝尝背叛是什么感觉,便已经足够。
身子已经麻木,心却还未死。
琳琅不死心地又问:“娘……您不是说,有您在,雪儿就不用怕么?”
这话说得动容悲切,任谁听了都会暗自痛心。香儿一皱眉,为小姐那消瘦的背影感到了几分不值。看看这正在欢快数钱的男人,他可是小姐的亲爹啊!再看看那正在瑟瑟发抖的妇人,男人根本无暇顾及她,她却早已经被整治得只要在男人身边,动都不敢动一下。
小姐呵,你还在指望什么呢?
香儿心底的这句问话也是琳琅心底的呐喊。
扪心自问,瞧见自己的娘亲如此懦弱,她还能指望些什么呢?
琳琅的泪落了一身,心已碎了满地。她瞧着妇人的沉默,到后来居然吃吃地笑了出来。妇人这时才敢抬头瞧瞧琳琅,只是,这样的关心在琳琅看来,已经是谎言了。
假的,都是假的。
从身体发肤,到亲生父母。
老天爷给她开了个大玩笑。
琳琅想到这里,决绝地一转身,看都不愿再多看一眼,便想带着香儿进门。
正在这时,男人却叫住了她:“慢着!”
琳琅木然地背对着她们站着。
“你爹这几日手头有些紧,过段日子你再孝敬你爹娘三千两银子吧。”男人凉凉地吩咐着,仿佛琳琅就是个挖不完的金山一般。
“他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妇人一听急了,几乎是要跪下来说情。谁知男人烦躁地一瞪,吓得她又闭了嘴。
“我没银子了,一个子都没了。”琳琅转过了身,脸上的表情冷淡得很。
“哈哈哈,不会吧?我可是听说,你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是响当当的勿返阁花魁啊。光那些男人孝敬给你的零头给爹,都可以吃穿不用愁了吧?”男人桀桀怪笑,甚是难听,划破着空气,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再说了,即便你这个月不是花魁了,那也无所谓嘛。以后还是可以当的呀,只要咱们不把那事儿说破,嘿嘿 ,你说是不是?”
“哼。”琳琅冷笑了一下。
男人见琳琅不说话了,以为她还是以前那个好威胁的女子,恬不知耻地又说道:“下个月这个时日,三千两。若是拿不出来,没办法生活的爹娘就只好也没办法让你活了。我可不想这样子。”男人见琳琅没动静,以为是屈服了,转身便想走。
却听得琳琅笑了起来。
先是一声,再是两声,三声。此等狂放的笑,琳琅从来没有过。她就是这么放肆地笑着,也不怕把别人给招了过来。琳琅虽然现下已经濒临崩溃的状态,可是心中有一份理智让她隐隐觉得,如此狂放的笑,对于她来说,此生不再会有第二回了。
男人瞪大眼睛瞧见这种反常的情况,有些懊恼地说道:“你他妈装疯卖傻个什么劲?别笑了!给我记住了!下个月就给我拿银子!不然我就!”
“你就什么?呵呵呵呵……我告诉你了,我已经没银子了。银子都进了你的口袋了,你还想要什么?我的命么?你拿去便是了!“琳琅一挥手,暗想浮动,只是配上她有些扭曲的容颜实在是让人有些后怕。香儿皱着眉头,只觉得局面已经快要超出控制,刚要抓住琳琅,让她冷静些。没想到只是扑了个空,琳琅早就已经走到了男人面前。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我没银子了?我不仅没银子了,我还没身价了。这点你比我清楚得很。”琳琅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双眼璀璨如星辰,细看,原来是已经裂成数瓣的泪水:“你没法活了?很好啊,现在就和她们说吧。我早就不想活了!还会在乎这个?!”说罢,琳琅一转身便准备离开。
突然,一阵吃痛从头发上传来,还没等琳琅反应过来,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在两个女人的惊叫声中,琳琅眼冒金星。额头上传来剧烈得疼。
她趴在地上半天都没办法站起来,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的液体让她的皮肤痒痒的。当琳琅低头瞧见那滴滴鲜红的时候,她才明白,父亲又一次打了她。
这个时候,琳琅猛地从癫狂中清醒了过来。
这是那个梦。
梦里她被打得很惨。
没有人帮她。
她被一拳一拳打到支离破碎,双手捧着自己的血与牙却叫喊不出声。
琳琅慌了,挣扎地爬起来想逃跑,却见男人已经一步一步逼近。带着狰狞的面孔和碗大的拳头。
琳琅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她向站在月光下的母亲求救。
母亲却没有上前。
这时,琳琅的背紧紧靠在了尽头。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思想都是冰凉的。
眼看着那个足以将她一拳致死的男人走近,那一巴掌就要落下的时候,琳琅闭着眼睛随手抓着一块冷冰冰的东西挥了上去。
只听啪的一声
男人痛呼一声倒在了地上。
琳琅吓得睁开了眼睛,却见男人正在地上**着,正如很多年前她与娘亲那般。琳琅看到,血从那人的太阳穴处流下。琳琅只觉得浑身发烫,手里的石块再一次地对准那可憎的脸砸了下去。
又是啪的一声
这次之后,就连痛呼声都没有了。
香儿与妇人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况,都被吓傻了。
琳琅站在月光下,雪白的衣服沾着些地上黑色的污渍,更多的是那绽放的血色花朵,像是花瓣一般洒在了琳琅的脸上与衣服上。她拿着石头,瞧着脚下那副不再动弹的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香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琳琅手中的石块夺了过来塞到了妇人手里,并将琳琅拉离了那还温热着的躯壳,香儿一手护着琳琅,一边大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不一会儿,从勿返阁的小门内立马跑出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大家首先看到满身是血,瑟瑟发抖的琳琅均是一愣。香儿却在这个时候将手一指妇人道:“她杀了人!”
妇人与琳琅听得此话,均是猛得一惊,两人相视一望。
这一个从另一个眼里看出了疑惑与震惊。
另一个从这一个眼里看出了绝望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