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林来请银屏出房去坐,他那里肯走?倒把宝林扯了坐下来闲谈。蓦见桌上有一副玉棋子,就硬拉宝珠同他下棋,宝珠不肯,他就再三央告道:"好嫂子,你虽是我家人,但我到你家是个客,你不要嫌我才好,不然,你也要看我哥哥的面子。"哈哈的又笑起来。宝珠此刻才觉熟识些,正要起身,听他这一番话,脸一红,又坐下来。宝林笑道:"你尽管同他闹笑话,他怎么好意思呢?你倒真是个趣人。"银屏道:"再敢戏耶?好嫂子,来罢!"就将宝珠扯过来,坐下道:"我今天替哥哥代印,来点你这只眼!"紫云等止不住个个大笑,宝林笑道:"我不怕唐突你,他也没有改妆,你同个男人拉拉扯扯的,不成模样。我妹子口嫩,他要拿你开句心,你就下不去了。"银屏道:"吾有什么下不去?这种有名无实的男人,怕他干什么!"宝林笑道:"原来妹妹总讲究得实的。"紫云等又大笑起来。银屏自知失言,脸就红了,道:"到底是个姐姐好。
我也是你妹子,帮帮我,也佩服你。"宝林笑道:"我是济弱锄强,你还要人帮吗!"宝珠同银屏下了两盘棋,互相胜负。
天已晚了,房中上灯,但见银缸斐几,灿烂生辉,灵盖朱缨,灯彩无数。外边金子进来说:"太太备了几样小菜,请小姐坐坐。"银屏道:"嫂子也出去陪我。"宝林道:"他同你一桌吃酒,你虽然不得实济,外观就不雅了。"银屏道:"很好,你只管拿我取笑,我会同嫂子算账。何不将酒席取进来吃,大家有些兴?"宝珠道:"我这房里,不容外人进来。"银屏道:"就摆在前边不好吗?"宝林只得吩咐在前边摆席,着宝珠的乳母在屏后接酒递茶。
席已摆齐,三人入席,说说谈谈,颇为高兴,宝珠已不是从前羞涩涩。吃了几巡酒,猜了一回拳,银屏道:"我们行个令罢。"宝林道,"悉听尊意。"银屏道:"我见《红楼梦》上宝玉行的那个《女儿悲》的令,倒还有趣,我们何不照样也说几个顽顽?"宝林道:"很好。"银屏道:"他是悲愁喜乐四字,我想仄声念在口里不好,不如将喜乐换做娇痴,再添上女儿颦、女儿羞,都是平韵,念起来铿铿锵锵,才入调呢!姐姐以为如何?"宝林道:"妹妹见解不差,请先说罢!"银屏道:"是要序齿的。"宝林道:"妹妹是客,我们何敢有僭?"银屏道:"家里姊妹,什么谁宾谁主?"就将门杯送到宝林口边,宝林只得一饮而尽,笑道:"一定先要我献丑,你们可别笑话!"银屏道:"姐姐爽快些,别谦虚罢!"宝林笑了笑,说道:女儿悲,良辰美景奈何天!
女儿愁,抱得轻衾上玉搂。
银屏道:"好极了!传神之笔。"宝林道:女儿娇,残妆和泪湿红绡。
女儿痴,才子佳人信有之。
女儿颦,从此萧郎是路人!
宝珠对他微微而笑,银屏转身,昌昌失失问宝珠道:"你知道李墨卿悔亲了吗?"宝珠嘻嘻一笑。宝林故作不听见,又说道:女儿羞,烟花三月下扬州。
银屏道:"那急得还了得!真正使不得的。"宝林道:"你是没有好话讲的,留点神了,这是有报复的!"银屏道:"还要一句,席上生风,再唱一个小曲,就完令了。"宝林道:"那来这些累赘东西?"银屏道:"你不信?翻出《红楼梦》来瞧瞧。"说看起身,向书架上乱翻,见有一支笛子在上,随手取下来,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种好长技,今天一定请教。
大姐姐快说句诗,好唱曲子。"宝林道:"诗还可以,曲子不会。"银屏那里肯依,闹得什么似的。宝林被他缠得没法,道:"姑太太,你请坐下罢,我就唱是了。"随手夹了一箸燕窝道:"海燕双栖玳瑁梁。"对宝珠道:"你弹套琵琶,我唱个小曲罢。"银屏道:"不行!大姐姐唱大曲,嫂子唱小曲。"宝林被逼不过,只得教宝珠吹起笛来,唱了一支《楼会》上的《楚江情》,银屏赞不绝口。宝林道:"别挖苦人,你也要照样的。"银屏道:"那自然。嫂子先来,我是附骥。"宝林道:"你这称呼,真不妥当,可以请你更改更改。"银屏道:"名分所关。"宝林笑道:"你不改口,他是不说。"银屏只得叫声二姐姐,宝珠道:"我不得僭你。"宝林道:"你别引他多讲罢!"宝珠道:女儿悲,玉堂春在洞房先。
宝林瞅了他一眼。银屏道:"切贴不移,现身说法,换不到第二个女儿身上去。"宝珠道:女儿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女儿娇,辜负香衾是早朝。
宝林、银屏同声赞好道:"只有你合用这句子,别人也不配!"宝珠道:女儿痴,半夜无人私语时。
银屏微笑,咳了一声。宝珠想到女儿颦,思索一会,也是情不自禁,说道:女儿颦,圣主朝朝暮暮情!
宝林冷笑道:"你没有说了!"宝珠脸一红,不言不语。
银屏那里还放得过?笑道:"原来你的官这么做的,我今天才知道。怪不得我哥哥常说你圣眷好呢,谁知有个隐情在内!你虽不愿意,有些颦蹙不安,无如回不过去的事,只好委屈些儿。"珠红泛桃腮,手拈衣角。宝林说:"索性说完他了事!"宝珠宝林笑道:"你只顾说得爽快,也替你令兄留点地步。"宝随口道:女儿羞,蜻蜒飞上玉搔头。
宝林道:"快吃酒,说一句诗罢。"宝珠将门杯饮干,拿了一颗莲子道:"露冷莲房坠粉红。"银屏一笑,才要开口,宝林赶忙道:"我来弹琵琶,将你自己做的那个《红楼梦》的《满江红》唱来。"宝珠不敢违他,唱道:可叹奴,生辰不偶,家运多难。到如今,寄人篱下,更觉凄凉。潇湘馆鸟啼花落春无恙,绿阴低罩茜纱窗。金玉良缘知早定,木石前盟未必真。详菱花镜,可怜辜负在妆台上,斜抱罗衾,闷对着银缸憔悴。玉容娇不起,鹦鹉无言,暗泣斜阳。
最怜那,残红满地谁人葬?春光容易玉生香。曾记得春困把那幽情发,绿竹生凉离恨天。折尽风流账,空教我金钗十二,撩落人间!海棠菊花标诗句,半窗风雨助秋光。相思病三更梦红红绡帐,旅梦儿绕家乡。
焚诗槁,空留一片痴情况。宝玉呀,才知你是铁石心肠!
真个唱得响遏行云,风回气转。这面琵琶,就如风吟檐马,沙击晨钟,叮噹嘹亮。和叫起来,一回儿象尽是唱,一会儿象尽是琵琶,把个银屏爱得笑不拢口,赞不绝声。宝林道:"我们要请教令官了。"银屏笑道:"饶了我罢,我是不会的!"宝林道:"没有这种便宜事儿,快些罢!难道还要抱上轿吗?"银屏道:"不过笑话罢了,我就放个屁儿你们听听。"念道:女儿悲,楼上花枝笑独眠。
宝珠笑道:"这是姻伯母的不是,耽误你青春了。"银屏道:"好么,你取笑我,那可怪不得我了!"又道: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宝林道:"贾宝玉就是用的这句,不与同的!"银屏笑道:"就是'嫁得萧郎爱远游'。"众人大笑。银屏怕人取笑,他忙道:女儿娇,芙蓉帐暖度春宵。
宝珠道:"这句好,香艳已极!"宝林对宝珠一笑,不做声。
银屏道:女儿痴,劝君惜取少年时。
女儿颦,楚腰一捻掌中轻。
女儿羞,细草春香小洞幽。
宝珠低着头,只是笑,紫云等一个个含笑而立。宝林道:"我这个妹子,真个颠狂欲死,教我们倒不好取笑你了。请唱罢!"银屏饮过门杯,说道:"明月小桥人钓鱼。唱是不能的,没有学过。"宝林道:"不唱,罚十大杯!"银屏道:"那不要醉死了!"宝林道:"我们姐妹两个,灌也灌你下去!"银屏道:"如此说,我落在你们手里了,还要把我缠死了呢!"宝林道:"不消开心,不唱是过不去的!"银屏道:"既要小生唱曲,请二位美人代板。"宝林道:"别要理他,不怕他不唱!"宝珠、紫云两个吹起笛来,银屏唱了一支《小宴》,也是香温玉软,婉转可听。众人赞了几句,又吃了几样菜。银屏道:"我们刚才都是用的陈句,何不大家自出心裁,将这六个当做诗题,做几首诗,却好每人分两个。"宝林道:"你怎么这样高兴?你倒不怕费神么?"银屏道:"横竖闲着,再不借此消消遣,吃下饮食也不消化。"宝珠道:"依我还是集他几句。"银屏道:"也好,自己做两首七绝,大家也见见心思。"宝珠道:"明天交卷罢。我一时可想不出来,而且也不耐烦。"银屏道:"我们今日先分定了题目,不好吗?"随唤紫云将六个题目写起来,圆成纸团儿,三个各拈两个。宝珠道:"此刻且不必看,做出诗来,再看未迟。"三人各看一看,就在灯上烧了。宝林道:"依我的愚见,不如将女儿两个字改作美人,有生发些。"银屏道:"你不过想个男人,要他在里边,你说得快活些。就任凭你扯两个男人来说说,也不甚要紧。"宝林急了,道:"银丫头,看我来撕你的嘴!"银屏再三央告,宝珠也替他讨饶。银屏道:"还是我家人好,真象个嫂子。"宝珠道:"你只有欺我,不感激我罢了,还来取笑我,真是人心难问!"银屏道:"我这么说你好,还要怎样?"宝林劝他两杯酒,谈谈笑笑。银屏逼着宝林合唱了一出《寻梦》,又紫云等三人唱了几支小曲,方才能得用饭散席。银屏道:"我今日同嫂子睡罢。"宝珠不言语,宝林道:"妹妹在我小套间里住,宽展些。"银屏道:"那不能,我今日原说替哥哥代印。"宝珠道:"你教人看,谁是个男人?"银屏道:"我说落点便宜,好不好?"就同宝林出来,在夫人房中谈了一会。回房见宝珠正在改妆,紫云、绿云两旁侍立,他就要来帮忙,宝珠笑道:"姑太太饶了我罢,我可当不起!"银屏笑道:"我来做个画眉人,停回还要索口脂香呢!"宝珠道:"别闹罢,请那边坐坐。"银屏笑道:"我这个风流张敞,同你正是女貌郎才。"宝珠也笑道:"你也该知道年伯托张山人说媒,要将你送上门来把我,我就立意不要。谁知你倒会自荐,不消年伯费心。"银屏道:"我原会自荐,坐在人家套房里不起身,候成了才肯走呢,不然也不放心。"宝珠满面娇羞道:"顽笑得无趣了!
"银屏道:"谁教你惹我的!"宝珠妆束已毕,换了一身艳服,银屏细细赏鉴,果然是花貌雪肤,天姿国色,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匀;燕瘦环肥,纤浓合度。绝胜青娥之降世,恍疑绿珠之返魂。这一对金莲,那几个俏步,好似春云冉冉,飞来离恨天边;垂柳纤纤,到软红深处。银屏爱得目不转眼的细看,自知不及,暗暗羡慕。想我哥哥,真好风流香福!宝珠见他看得出神,笑道:"你不认得我么?"银屏道:"我看你侧媚旁妍,变态百出,如花光宝气,映日迎风,教人眼光捉不定,越看越不得清楚。"宝珠啐了一口。二人煮茗清谈,直到三更才睡。银屏要同宝珠同衾,宝珠立意不肯。紫云已拿了一床棉被铺在里边,银屏道:"你明日还不同我哥哥睡呢?"宝珠也不理他,二人上床,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