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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定秘计诱杀副留守联外助自号大将军

却说李渊醉卧晋阳宫,由两美人侍寝,渊此时已入梦境,还晓得什么犯法。待酣睡多时,才觉有些醒悟,鼻中闻着一股异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不由得奇异起来。当下揉开双眼,左右一瞧,竟有两美人陪着,禁不住咄咄称怪。是否开肉弄堂?还是一对解语花,低声柔气,与他说明道:“唐公休怪!这是裴副监的主张。”渊又问她姓氏,一美人自称姓尹,一美人自称姓张。渊又问她里居,她两人并称是宫眷。渊即披衣跃起道:“宫闱贵人,哪得同枕共寝?这是我该死的了。”二美人忙劝慰道:“主上失德,南幸不回,各处已乱离得很,妾等非公保护,免不得遭人污戮,所以裴副监特嘱妾等,早日托身,藉保生命。”屠戮虽或幸免,污辱是已够了。渊频频摇首道:“这……这事岂可行得!”一面说,一面趋出寝门,复行数武,恰巧遇着裴寂,渊将寂一把扯住,复呼寂表字道:“玄真玄真!你莫非要害死我吗?”寂笑道:“唐公!你为什么这般胆小?收纳一两个宫人,很是小事,就是那隋室江山,亦可唾手取得。”渊忙答道:“你我都是杨氏臣子,奈何口出叛言,自惹灭门大祸。”寂复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隋主无道,百姓穷困,四方已经逐鹿,连晋阳城外,差不多要作战场。明公手握重兵,令郎阴储士马,何不乘时起义,吊民伐罪,经营帝业哩。”渊嗫嚅道:“我世受国恩,不敢变志。”寂尚欲再言,忽有一卒入报道:“突厥兵到马邑了,请留守大人,速回署发兵,截击外寇!”渊闻报,匆匆走回。但见副留守王威高君雅等,已经待着,当由渊与两人共议,决遣高君雅领兵万人,出援马邑,高君雅领命去讫。

渊回忆晋阳宫事,好几日寝食不安,旋接马邑军报,太守王仁恭,出战不利,高君雅与战亦败,渊愈加着急,退入内室,独呆呆的坐着。突有一少年驰入,开口白渊道:“大人不亟筹良策,尚待何时?”渊连忙审视,并非别人,乃是次子世民,便回问道:“你有何计?”世民悄语道:“天下大乱,朝不保暮,大人若再守小节,下有寇盗,上有严刑,祸至无日了。不若顺民心,兴义师,还可转祸为福呢。”渊忿然道:“你怎得胡言!我当拿你自首,先告县官,免得牵累。”世民道:“儿观天时人事,已到这个地步,所以敢发此议。大人必欲将儿拿送,儿亦不敢辞死。”渊叹道:“我岂真没有父子情,忍心告发,置你死地,但你慎勿轻言!”心已动了。世民乃趋出。越日,因寇警益急,世民复入室劝父道:“今盗贼日繁,几遍天下,大人受诏讨贼,试思贼可尽灭么?贼不能尽,终难免罪。况世人盛传李氏当兴,致遭上忌,郧公李浑,并无罪孽,身诛族夷,大人果尽灭贼,恐功高不赏,益促危亡。儿辗转筹思,只有昨日的计议,尚可救祸,愿大人勿疑!”渊从容语道:“我昨夜细思,你言亦颇有理。今日破家亡躯,由你一人,化家为国,亦由你一人,我也不能自主了。但家属尚在河东,此事不应速发,还当从缓为是。”世民道:“大人既已决定,家属即着妥人去接便了。”渊点首示意。世民出室,自去着叠妥人,驰赴河东。

正在悄地安排的时候,那江都复有消息传来,吓得李渊魂不附体。看官道是何因?原来炀帝因渊不能御寇,特遣使至太原,逮渊问罪。渊此时不胜危急,乃召副宫监裴寂,及次子世民入商。寂即进言道:“我前日劝导明公,正防此祸,目下事已急迫,何待踌躇,古人有言:‘先发制人,后发被人所制。’请明公三思!”寂说到此句,世民便接口道:“今主昏国乱,尽忠无益,试想偏裨失律,遽罪主帅,这种国法,何时制定?上既乱法,下亦何必守法。”渊喟然道:“倘或弄巧反拙,为之奈何?”寂又应声道:“这可无虑!晋阳士马精强,公又蓄积巨万,借此举事,何患不成?就是代王侑留守关中,代王侑系隋炀帝之孙。年龄尚是幼冲,关陇豪杰,正思择主而事,公若鼓行而西,抚有群豪,取关中正如拾芥,奈何甘受拘囚,自去就死呢?”渊尚迟疑未决,寂复逼进一层道:“前寂令宫人侍公,二公子已恐事觉并诛,时常戒备,今又为了寇警,拘公问罪。倘两罪并发,寂死不足惜,公不要全族诛夷么?”这一席话,说得李渊死心塌地,决计发难。俄闻钦使已到,他即推说重病,不能起床,只着属官邀使入廨,暂且居住。俟病稍瘥,开读诏旨。来使因李渊手握兵权,不便违拗,只好忍气待着。渊与世民等密行部署,意欲杀使祭旗,指日出发,适江都又传到赦诏,仍令渊照旧供职,带罪图功。渊乃出接诏书,并款待前后使臣,厚赆去讫。前使不知为谁?总算幸保性命。渊稍稍放心,因复延宕了好几日。李渊实在无用。

裴寂及世民,随时催促,乃复提议大事。世民保举刘文静,谓可参赞兵谋,因潜召文静出狱。文静见了李渊,献上一计,乃是诈为制敕,令太原西河雁门马邑人民,凡年二十以上,均应当兵,东征高丽。这道矫诏,发将下去,民心怨苦异常,恨不得隋朝皇帝,即日猝去,才消痛恨。既而刘武周进据汾阳宫,世民又入语渊道:“大人身为留守,乃令盗贼窃据离宫,不亟起事,大祸就要临身了。”渊接口道:“正为家属未到,尚在迟疑。”世民道:“家眷闻已启程,想是即日可到。目下事在燃眉,须赶紧布置方好哩。”渊皱眉道:“恐怕兵力未足,一时不能起事。”世民乃走近一步,与渊附耳数语。渊随口称善,计划已定,即召集将佐议事。王威以下,统行到来。渊升帐宣词道:“刘武周僭据汾阳宫,我辈不能往讨,罪当族灭,如何是好?”王威等均再拜道:“惟留守命。”渊复道:“朝廷用兵,例须禀白节度,今贼在数百里内,江都在三千里外,远不济急,进退两难,所以我也不能决议。”威等齐声道:公位兼亲贤,应与国同休戚,若必俟奏报,恐误事机,目前总以讨贼为要策,一切举措,何妨自专。但教贼焰能平,主上亦不至加罪。是要你等说此语。渊佯作沉吟,半晌方答道:“众论一致,我也顾不得专擅了。但突厥未退,武周又来,兵分力少,应即添募为是。”威等复齐声道:“这是今日第一要策。”渊又道:“刘文静作令有年,应知此间豪士,我想今日募兵,非他不可,须暂时将他释狱,令充此任,可好么?”众齐声称善。渊即饬人召入刘文静,嘱令开局募兵,随令王威等暂退,静待后命。

威等退去,渊复命池阳人刘弘基,及洛阳人长孙顺德,协同文静募兵。王威等闻了此令,不免疑议起来。看官听着!这刘弘基曾做过右勋侍,长孙顺德也做过右勋卫,他二人本在炀帝左右,只因炀帝出征辽东,二人不愿随行,竟亡命晋阳,暂作寓客。就中还有一段嫌疑,李世民的妻室,是故骁卫将军长孙晟女儿,顺德便是晟的族弟,此次令帮同募兵,显有形迹可疑。世民妻长孙氏亦就此带叙。且陆续募入的兵士,即归他二人统带,并不见派属他将,王威越加疑忌,遂去问那行军司铠武士。士系文水人,本是李渊心腹,曾劝渊兴兵举义。威偏问及了他,士当然代辩。威复道:“他事不必论,惟顺德弘基,是朝廷逃犯,奈何令他统兵?我意欲把他按治。”士道:“两人皆唐公门下客,若把他按治,唐公必出来反对,岂不是自寻烦恼么?”威闻言色沮,乃不敢生异。适高君雅回城乞援,威与君雅相见,密谈疑窦。君雅亦谓事有可疑,应相机讨渊。会晋阳遇旱,渊拟至晋祠祷雨,先数日下令斋戒。威以为时机已至,遂与君雅定计除渊,只因兵士多辖渊麾下,不能由彼驱遣,没奈何嘱令晋阳乡长刘世龙,招集乡兵,埋伏祠中,为刺渊计。世龙佯为依从,暗中恰先告李渊。渊召世民入议,世民道:“这两人死期至了,儿正要除此两人,他却自来寻死,真正凑巧。”遂与渊定下密议,翌晨由渊至莅事堂,邀同王威高君雅,共坐视事。忽有开阳府司马刘政会,驰入告密,渊以目示王威,令取状审视。威即命政会呈状,政会抗声道:“所告系副留守事,惟唐公可以取阅。”渊佯作惊讶道:“有这等事么?”乃顾政会取状。但见状上写着,乃是“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潜引突厥入寇”等语。渊即递示王威,恶极。威不待阅毕,便攘袂大诟道:“何等叛徒,敢来构陷我两人?”渊冷笑道:“叛徒不叛徒,问你两人便知。”威与君雅知事不妙,即联袂下堂;才经出门,外面已环绕兵士,有一束发金冠的少年,戎服跨马,指挥三吏,立将他二人拿下,送入狱中。看官道少年为谁?便是李世民。三吏为谁?便是刘文静刘弘基长孙顺德。好像缚鸡般容易。

又越两日,突厥兵数万人,果入寇晋阳。渊令裴寂等分头埋伏,竟大开四面城门,洞澈内外。又是个计中计。突厥兵驰入外郭,见内城也是大启,不由得相顾错愕,哗噪了好多时,竟出郭而去。渊于是将王威高君雅,缚至市曹,号令军民道:“召寇攻城,即此两人,尔等以为当斩否?”军民信为实事,哪个不说是该斩。一声号炮,两个血淋淋的首级,堕落地上。想是命中注定,应该枭首,不然,政会告密原是李氏主使,胡后来竟弄假成真耶?已而突厥兵复来攻城,渊遣部将王康达等,率千余骑出战,全军尽覆,城中恂然。世民想了一计,夜遣将士潜行出城,待至天晓,却张旗鸣鼓,喊呐前来。突厥兵疑为援兵,竟尔退走,城外居民,或被掠取,城内却不损分毫,军民相率欢慰,就是李氏父子,也自觉放下忧怀。

还有一种可喜的事情,李氏家眷,统从河东到来。时窦夫人已殁,所有渊妾万氏以下,及子建成元吉等,一并进谒;连女夫柴绍,也随同入见。一堂聚首,相对言欢。只三子元霸,在籍病夭,又有渊妾万氏子智云,途中失散,存亡未卜,欢聚中尚带三分悲悼。渊问柴绍如何同至?绍答道:“小婿寄寓长安,备官千牛,刀名。隋东宫官佩刀,侍卫太子。因得二舅兄密书,促婿至此,婿所以奉召前来。途次适遇岳家眷属,幸得随行。”渊不待说毕,忙接问道:“我女可同来否?”绍答言未至,渊乃顾世民道:“你既召你姊夫,为何不邀你姊同来?”绍从旁代答道:“令嫒谓不便同行,自有妙计脱祸。”柴绍平生履历,及舍妻来晋之故,均由此叙明。渊又道:“这也罢了。但我子智云,年仅十余,此次失去,不知如何下落。”绍劝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世民即进议道:“家眷已至,大事待行,须速议出兵,掩人不备,迟恐有变。”渊乃召集刘文静裴寂等,共议出兵方法。文静道:“出兵不难,所虑突厥时来牵掣,今日要策,莫若先通好突厥,然后举兵。”世民接入道:“这也是权宜办法。”乃由文静撰一草启,略言“目下欲举义兵,远迎主上,复与贵国和亲,如文帝时故例。详见下文。大汗肯发兵相应,助我南行,幸勿侵暴百姓。若但欲和亲,坐受金帛,亦惟大汗是命”等语。草启既成,复由渊亲自录写,即遣文静为使,驰赴突厥。文静去尚未还,渊不便仓猝发兵,只好整军以待。暇时即忆念智云,屡遣人往河东,探听下落。嗣接使人返报,智云被官吏执送长安,为留守阴世师所害。渊不禁大恸,裴寂等统来劝解。渊含泪道:“元霸幼慧,阅年十六,一病告终,这尚是命中注定,无可挽回。智云颇善骑射,兼能书奕,年比元霸尚小二岁,不意为吏所捕,惨遭杀戮,我志未遂,我儿先死,岂非一大痛事?”言下又垂泪不止。俗小说中谓元霸为第一条好汉,后来抛锤击雷,锤还击顶,因致毙命,不知是说何所依据?无非随笔捏造,不值一噱。独于智云略而不谈,经此编黜虚崇实,方成信史。寂等也为唏嘘。

忽报刘文静自突厥归来,当即召入,问明情形。文静道:“突厥主始毕可汗,谓请唐公自为天子,方出兵马相助。”寂跃起道:“突厥且愿唐公为帝,大事成了。”渊亦转悲为喜。但口中却再三推托,不敢自尊。寂复言:“时不可失,机宜亟乘。”文静亦道:“今义兵虽集,戎马尚少,胡兵非我急需,胡马却要待用,若稽延不报,恐突厥一有悔意,便失臂助。”渊又道:“诸君且更求次策。”寂复道:“必不得已,不若尊今上为太上皇,别立代王为帝,安定隋室,一面移檄郡县,改易旗帜。阳示突厥有更新意,免他滋疑。”渊微哂道:“这乃所谓掩耳盗铃呢。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乃再令文静往报,约与突厥共定京师,土地归唐公。子女玉帛归突厥。始毕可汗大喜,即先遣使至晋阳,馈马千匹。渊很是欣慰,嗣后贻书突厥,竟至自称外臣,虽是暂时卑屈,终不免一种国耻。大声发聩。这且慢表。

且说李渊既连结突厥,遂传檄各处,自号义兵。西河郡丞高德儒,拒命不受,渊乃命建成世民率兵攻西河。世民与士卒同甘苦,所过令秋毫无犯,沿途菜果,非买不食,民皆感悦。至西河城下,高德儒闭门拒守,经世民督众猛攻,自为前驱,冒险登城。建成继进,即将全城攻陷,拿住高德儒,斩首示众,外此不戮一人,令百姓各安旧业,远迩称颂。建成世民遂引兵还晋阳,往返只阅九日。渊大悦道:“如此行兵,虽横行天下,亦不难了。”因决意入关,再行募兵,复开仓赈济贫民,老弱领粮,丁壮入伍。裴寂等上渊尊号,称为大将军,开府置官,命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大雅且与弟大有,共掌机密,武士为铠曹,刘政会及崔善张道源为户曹,姜为司功参军,殷开山为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及王长谐姜宝谊阳屯为左右统军。此外文武各属,量才授任。授世子建成为陇西公,兼左领军大都督,世民为敦煌公,兼右领军大都督,均得辟置官属。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咨议,刘瞻领西河守。部署粗定,各有专司。长史裴寂,把晋阳宫内的积粟,移送大将军府,得九百万斛。又有杂彩五百匹,铠鍪四十万副,也一并移交。且将尹张两美人以下,所有宫女五百名,尽遣至军府内服役。从此唐公李渊,才得将如花似玉的两丽姝,实地受用。讽刺语,且为后文伏笔。是年为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新秋,天气初凉,金风拂暑,百忙中叙入时景,看似闲文,实关史要。李渊亲率甲士三万,出发太原,留子元吉守晋阳宫。建成世民等皆从行,誓众移檄,统说是尊立代王,所以兴师。行至中途,由前队探卒来报。隋郎将宋老生,及将军屈突通,奉代王侑命,分兵抗拒。屈突通留驻河东。宋老生已领兵到霍邑了。李渊要尊立代王,代王反遣将拒渊,真是两不兜头。李渊道:“且进兵霍邑,再作计较!”于是各军奉令,扬镳再进。小子有诗咏道:

汉祖突兴奉沛甲,唐公奋起晋阳戈。

只因近邑兼臣虏,不及刘家天子多。

欲知后来情形,容待下回再详。

李渊发兵,非出本心,世民请之,裴寂劫之,强而后应,经作者依史叙述,叠用曲笔,写出当时情事,益觉波澜层出,趣味横生。王威高君雅,本庸碌徒,诱而杀之,固属易事。叙笔先虚后实,情迹离奇刘文静使突厥,外略内详,繁简得当。盖小说之足动人目,全赖用笔曲折,不涉衍文,否则依事补叙,味同嚼蜡,亦何若返观正史之为得乎?若文笔不足醒目,反凭虚臆造,假为勇力乱神之说以惑世,是尤为荒谬无稽,有乖正义,明眼人固不值一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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