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鲁朵城,前日下了一场豪雨,雨后的古城,一洗经历过战火的灰黯,呈现出蓬勃的生气。但无论如何,这座老城,毕竟已渐在衰落中,当年的风流,已成遗迹,旧日的豪华,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滔滔浑河依然如故,奔流不息,伴着凛凛朔风,婉叹着追忆这座古城曾经的辉煌。浑河东岸三四里处,一片不败如云松柏中,便是窝鲁朵城中香火最盛的大庙,据说里面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最是灵验,可惜现在逢到战乱时候,竟连自己的栖身之所也被糟蹋的逝去了以往的风采。
韩可孤和萧抗剌互挽着双手,沿着曲折迴环的山径拾阶而上,走向设在山寺的大营,两个人面容严肃,也不交谈,只是双眸中却显露着欣慰的情绪,身后面跟着一众人等,尽皆是可敦前来参与劳师的官员和这次受到奖彰的官将,每个人都是一脸笑意。
李长风走在人丛中与蔡高岭诸人低声笑语,忽折回头望向跟在身后的韩炜突兀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儿:“炜儿,听闻你家乡那里有清源妙道真君二郎神杨戬担来一挑石山,力乏时搁置在了道路两旁,那你就一定知道两座山永远到不了一起的俗谚,却准想不到今日竟被打破喽!”
众人不解其意,韩炜更觉茫茫然一头雾水,问道:“人有相逢时候,却哪里会有两座山汇到一处?长风叔又在逗我呐。”
李长风呵呵一笑,抬手指向前方那二个渐近峰顶山门处的挺拔身影:“看——”
韩炜抬首望见相挽并肩正步进山门的父亲和萧抗剌,略一思索恍然悟出了其间引义。
果然,这二位便真若残辽的两尊柱山,巍巍峨峨佇立在天地之间,努力支撑着大辽的一方残天。蔡高岭在一旁听了,大笑扬声,也不顾及在此刻是处在端肃的场合里,众人纷纷侧目诧视,他大声道:“长风果然好说法,此喻甚妙! 甚妙”
几人避过熙攘上山的众人身躯,来到登山阶的边缘站定,李长风伸出双掌,将掌背缓缓贴合到一起后说道:“且看,一山独立,两山靠背相承,就是一个妥实的王字。大辽虽然破碎,但有了韩大人、萧大人携手戮力,王业何愁不兴?复国何患无期?一朝过去寒冬日,便有春光照满山呀!”
韩炜笑起来,道:“平素里只知道长风叔擅长诗词歌赋,不想对拆解文字之术也能精通,这才是博学广才哩!”蔡高岭等皆附掌相赞。李长风也不虚谦,呵呵一笑受领了。大家跟住人流继续向山上而去。
李长风说的虽然是应景而发的一句感慨,但在韩炜的心头却荡起许多波澜,盘桓久久不能驱去,他脸上笑意盎然,心下平添出几分自豪与感动的情绪。
大辽势微如斯,犒赏三军这等好事已经许久不曾进行了,如今终于有了这么一回,自当隆而重之。典礼在旗风招展处宣布开始,韩炜挤在观礼的官兵群里,见担任司仪官的是新近提拔起来的中军将李新,他高高站立在大殿前头的石台栏杆砌头上,挺拔身姿,威风八面,长声呼吆唱礼:“天使萧大人代秦王殿下犒劳三军——”嗓音浑厚如鎚击謦罄,播散到群山之中引来一阵又一阵回声响应,此起彼伏最显庄重。
萧抗剌全身朝服庄严整齐,端端肃立在大殿的檐台上临时摆设的香案后面,将斟满御赐美酒的银爵高举过额,一举感天地,二举谢三军,三举慰国殇。三尊酒逐次缓缓酹在阶前,口中轻声念诵祝祷之辞。
韩可孤是为受彰方面的主事者,自然不会稍缺礼仪,一身朝袍合乎仪制,也将酒酹来三爵,一爵谢天地,二爵谢君恩,三爵慰英灵。
韩炜龄及其年,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仗,兴奋地注视着这一连串刻板教条,慢吞吞却不失庄重严肃的动作,心中一忽兴奋一忽激昂,情绪不能稳定,忽然瞥见自己的父亲默诵那些繁复的辞章,口不出声却双唇在剧烈的颤抖,想来是努力压抑着激动。想一想这一阶段他老人家惮惊皆虑,呕心呖血,各将官齐心用命,生死不计,才换来了此番受这得之不易的殊荣,立在台前的父亲光鲜如火,但背地里却默默付出了多少汗水和辛苦!韩炜目中蕴着泪水几乎要漾出了眼眶,急忙退出人群,快步往山墙转角的僻静处而去。
韩炜自打从那浑不吝的混蛋叛贼刘升营中凭借一口血气逃跑出来到了父亲身边之后,韩可孤便着重让他锻炼各项能力,先是让他帮着处理文牍琐事,后来又差他学着往返各处办些专差,更是使其到李长风跟前学习军参各事,见渐渐成熟干练起来,更加把许多繁难重担加到这付单薄的肩膀之上。常言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直到这个时候韩炜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了父亲所荷之重。光是三军粮饷筹措,就能把人活活难死,再别说诸镇各蕃之间的调度节制、征杀战阵中的运筹帷幄?????分散在各地好几万人的队伍,父亲每个月需要筹集的饷金不下十万之数,而目前的状况是道路阻塞,百姓困亡,幅员蹙狭,物力维艰,虽然有通州等几处出粮之地,但随着兵员日广,这项无底洞一般的用度开销,哪里能够找出一个稳定不虞的出处?饷粮供给稍有拖欠,自家这些亲近随动的标将还则罢了,那些跋扈惯了的别镇勋将便要上门威逼讨要,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纵容部下劫掠四方,纵是有父亲威望滔天,也不能一一慑服压制。这些人只知炫耀武力,世人们也是懵懂不明,只在表面上看到他们创建战功,何曾晓得战场背后的艰苦辛劳。也是因为如此,这次窝鲁朵之捷,父亲才格外感激萧抗剌大人帮忙筹措输輓,在奏疏中极赞其功,曰之:“此战,无抗剌大人,绝无其捷也。”其中感慨,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体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