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火光冲天,喊杀声仍接连不断。隔着九颍河的另一片战场,同样战火灼灼。天色渐明,莽莽苍苍的大地却依然陷在血红的鏖战中。
这一方天地却念经声细细,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
骨灰收入瓶中,细致轻柔地盖好塞子,瓶子往怀中紧紧抱住,苏浅扶着大石欲站起来,双膝却一软,一个不稳,往地上跌去。
身后上官陌及时赶到,稳稳将她捞入臂弯里。
带着凉气却熟稔的胸膛贴上来,是她最留恋的地方,苏浅忽然撑不住,扑入他怀里嚎哭起来。
怀抱至温至暖,至清至凉。
哭声至悲至伤,说不出的苍凉。
苏浅一忽儿觉得,人生这条路上,已走了太久太久,久到天已老地已荒,再不能往前走一分。一忽儿又觉得,人生才不过刚开始,抱着她的这个青年,俊美盖过世间所有男儿,能力也极是出众,且她爱他,这是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就凭这份爱,她觉得也应该可以和他白头偕老,共一世繁华。
这样一遍一遍想着,哭声便更大更悲切了些。
上官陌任她抓着他衣襟揩一把鼻涕擦一把眼泪,
水墨般的眸子闭了起来。有清亮的珠子落下。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动情处罢了。
怀中的女子,是他至爱至珍的,她接连失去双亲,又在艰难的时势里一个人苦苦支撑,他不但不在她身边分担,还将一纸和离书伤得她体无完肤,
她如何伤心,他便如何心疼。
哭的累了,苏浅从他怀里抬起一张挂满鼻涕眼泪的红肿脸蛋来,抓着他的衣襟又挠又捶又撕又咬。
装着苏远之夫妇骨灰的瓶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手中。
边捶打边歇斯底里怒吼:“你个混蛋,你凭什么一次一次这样离开我,抛弃我!你凭什么笃定我每一次都会原谅你,等着你!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活该给你欺负给你耍!”
上官陌一长串的珠子落下,滴在她手上,她被烫着一般,一怔,顿住了。
他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往怀里一拉,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颤栗,“苏浅,我最怕的,何尝不是离开你。我不是笃定每一次你都会原谅我,等着我,我只是想,无论你原不原谅我,等不等着我,我都会穷一生之力将你追回来。我没有耍你。我欺负你,也只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想欺负你一个人。”
他今日真是豁出脸皮,字字说得肉麻,令听的人都觉得脸红耳热心跳。
苏浅怒不可遏地推开他,“哭什么哭?以前还会用个苦肉计,几个月不见连掉泪珠子博同情这招女人才用的都学会了,真是出息!”
上官陌抿抿唇,脸皮更厚了些:“在你面前,我哪里出息过。”
一句话将苏浅激得激灵灵一个冷颤。“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今日多谢让我领教。”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见他站立不动眸光灼灼定在她身上,恨得一脚踩在他脚尖上,怒道:“还不快回去!我女儿和儿子还不晓得怎样了!”
苏浅无奈地想,这就是爱一个人了。无论他做错过什么,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心里有多怨他,扑进他怀里贴近他胸膛听着他心跳的这一刻,什么都不再是阻碍,只想着和这个人厮守着,天荒地老,天长地久。
更何况,他的错,全为她。
提到一双儿女,上官陌眸色有些黯然。
黯然却是因为自责。
将一双襁褓中的儿女带上战场来,可见她已被逼迫到了何种程度。他再强,也没有强到保她们母子三人无虞,可见自己还是无能。
苏浅转头瞥了他一眼,声音温凉:“就算你是上官陌,翻手覆手间便可颠倒乾坤,也未必能把握住这世上每一件事,自责有什么用,还是先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吧。”
眼下。上官陌蹙了蹙眉。眼下确实很不好办。
他不晓得苏浅对战局了解多少。即便她拥有墨翼的凤凰阁那样的消息灵通机构,但战场上的表象有时和实质相去太远,他和楚渊都想办法瞒了她许多。
但她的悟性向来高,也许能从浩如繁星的消息堆里找出蛛丝马迹拼出一条真相来也说不定。
从昨夜到今晨,他和楚渊,各自施展浑身解数,谋中谋,计中计,疑阵中套着疑阵,甚至将苏浅也算计到其中来,虽离决战还差些火候,却也是不容散失的大战。
他旨在让西月和楚渊火拼双双重创,从中渔利,楚渊却想挟苏浅母子三人逼他就范,将他的主力引出来。
但他的父皇不是傻子,不会任由他和楚渊摆布。
给他的几十万军队,不过是西月的最普通士兵。真正的精兵强将合着苏允洛苏启阳父子的悍兵全压在了宛幽城。
这月余,他将楚渊的挑衅全做了练兵的实战演习,时间虽不久,却也将这些孬兵练得有了些样子。
他必须尽快做出一个突破口,好将戎州沈恋风的五十万精兵运送至宛幽城战场与墨凌汇合。若这个时间拖得太久,倘或宛幽城上官涉与苏启阳父子联合出击,墨凌危矣。
战场上却不能将自己的意图暴露给敌方晓得。所幸的是苏浅将戎州兵符交给他的事,楚渊和西月无人知晓。
但无奈的是,他只能将苏浅也瞒了。
苏浅带一双儿女上战场,他虽又忧又恼,却也不敢阻挠。
眼下唯怕楚渊从他的包围中突围出来,挟他的一双稚子在手。
苏浅脚下飞快,他全力追也还是落下一大截。
苏浅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提携他。边奔得飞快边仍不忘唠叨:“混蛋,这个样子还想要胜楚渊么?真不晓得你那姑姑的心是怎样长得,亲侄子也能下得去狠手伤成这样!”
上官陌手搭在她腰际。
几月不见,她腰身更纤细了些。心疼她的同时,心里却也莫大的安慰和满足。今生还能这样抱着她,苍天厚待。
干咳了一声,声音有些弱,“倒也不全是姑姑所为。遭遇了冥国帝师,勉力一战,终是受了重创。”
苏浅微惊,偏头看着他,蹙眉:“他哪一头的?”
上官陌便有一个意味不分明的冷笑,“哪一头?大约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顿了一顿,冷笑更甚:“但这已经不重要,我虽受了重创,他也没得着便宜,已经废了。”
苏浅又一惊。
据说上官容韵袁靖师姐弟俩联手才堪堪制住那个老头子,他一个人竟能将那个老头子废了。心里想的却是他不晓得费了多大的力气,若不是伤重到一定程度,又怎会怕她担忧不让她给他诊脉。
抿了抿唇角,哼道:“这是在向我显摆你功夫又高了,如今天下难逢敌手了么?”
上官陌就默不作声了。
苏浅十分想像别的女人发飙时一般,恶狠狠地对上官陌通牒一声:“若敢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云云。酝酿了半天,还是英雄气短地没能说出口。心里何其明白,再有下次,下下次,只要他出现在她面前,即使什么都不用做,她也做不到不原谅他。
甫回楚军的中军大帐,上官陌便吩咐小郗护着那两大仨小去戎州。眸光落在苏浅身上时,就没能将那句“你也去”的话说出口,只没底气地道:“清泽和扶光在戎州你当可放心。你,留在我身边好么?”
阮烟雨争抢:“我也要留下!好歹我也做过几天楚国四十万兵马总教头。”
苏浅冷冷一瞥她,“信不信我叫叶清风和你一起回戎州?”
阮烟雨就咬牙切齿噤了声。
苏浅语气稍柔和了下来:“烟雨,绿桐,我儿子和女儿就交给你们了。”眸光落在阮烟雨臂弯里的两个豆芽身上,眼睛里圈出两汪不舍的泪花来:“你们晓得,这两个孩子对我有多重要。我不是命令你们,是以姐妹的身份拜托你们。”
她这样用情,阮烟雨楚绿桐只剩唯唯诺诺答应的份儿,眼睛里还学她飙出几滴多情的泪来。
上官陌修长漂亮的手指轻抚过清泽和扶光柔嫩的小脸蛋,声音柔中带涩,“乖,好好听两位姨姨的话,爹爹和娘亲很快就会去接你们的。”
两根小豆芽似晓得即将离别一般,顶着两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幽幽怨怨望着他们爹爹,小嘴巴一咧,就开始挤泪珠。
四个多月的孩子,早就能哭出泪花来。
苏浅忍不住撇开脸,一挥手:“你们快些上路吧,小郗,路上千万小心楚渊的人。”
上官陌看了她一眼。
她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即便他和楚渊瞒了她许多,她还是将诸事都料到了。
苏浅回给他一个白眼,没做声。
将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当成棋子来用,她承认,自己这个当娘的十分不称职。但好在不过是走个过场,这一对棋子已完成任务可以下场了。
小郗护着两大仨小妇孺们上了马车,向着两人恭恭敬敬一拜,上了马车,匆匆赶着马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