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之一直静默着没说话,见她问,便随口道:“小陌的方子已经是最好的,不用换了。”
顿了一顿,他忽然长叹一声,沉声道:“浅浅,爹爹想和你娘亲出去走走。你娘亲自嫁入苏国,一辈子被爹爹我困在这深宫,未曾远游过。如今我们都上了年纪了,新苏有你和小陌,爹爹和娘亲很放心。虽然这个时候选择远游有些对不住你和小陌,爹也是没有办法。”
苏浅鼻头一酸,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慌忙转过身背对着楚宁,朝苏远之走过来。
她爹爹说要去远游。她晓得他是不想她娘亲死在这金丝笼中。她应该支持的。死在这里是多么憋屈的事。
可是这一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就不可能再见到她的娘亲了。
泪水扑簌簌流,洇湿了胸前的衣衫,她却撑着笑出声来:“爹爹说哪里话,正是该带娘亲去逛一逛山川大河。爹爹这一辈子,可不是委屈了娘亲?娘亲为你可是困在金丝笼里二十几年,为你生育了三个可爱的孩子呢。爹爹要好好补偿娘亲才是。你们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这一大家子的。你们养的女儿没有别的好处,就有个爱操心的毛病。你们多去玩几年,我把苏澈和苏黛的婚事都大包大揽了。凭我帝凰的身份不愁找不到好的给他们。”
苏远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大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泽,声音里禁不住有些湿意,“爹爹晓得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新苏交给你,爹爹放心。”
楚宁唤了她一声。她不敢转回头以泪眼对着她,只能背对她道:“娘亲有什么事,吩咐女儿便是,女儿听着呢。”
楚宁艰难地抬手,要对她招手,撑着一丝力气道:“浅浅,你过来。娘亲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她终于撑不住,一头冲进楚宁的怀里,双膝跪倒在床前,呜呜哭了起来。
苏远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转身走了出去。
楚宁摩挲着她的头,声音缓慢虚弱:“浅浅,娘要走了。你是个经历特殊的孩子,所以,娘就不打算瞒着了,娘亲不是个怕死的,你不用撑着,要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苏浅哭得撕心裂肺,瘫软在楚宁怀里。
终于抽噎着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娘亲,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你告诉浅浅,上刀山下油锅浅浅也去。你不要离开浅浅。你还那么年轻,你要帮浅浅带清泽和扶光的啊。浅浅一个人带他们会很累的。”
楚宁带着哭腔,声音却柔中带刚:“浅浅,你是最坚强的,也是个看透生死的。生死寻常,你别难过。”
苏浅蓦地仰起满布泪泽的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看透个屁生死!什么叫生死寻常?凭什么我要坚强?上天从来就待我不公,一出生就被人算计着死,汲汲营营为了活下去奔波了二十余年,血雨腥风里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一副健康的体魄,还没过几天安乐日子,就要把娘亲从我身边夺走,我不依。我不要!”
楚宁眼角滚落下两行热泪。
她的女儿,从出生起活得就艰难无比。她却没有办法帮她分担。
“浅浅。”她哽咽一声,说不出话来。
月隐忙将清泽和扶光交给嬷嬷抱了出去,上来劝道:“帝凰,别这样,太后娘娘快喘不过气来了。”
苏浅猛然醒悟,慌忙从楚宁身上离开,着急:“娘亲,娘亲你怎么样?”
楚宁无力地摇了摇手:“我无妨。浅浅,娘亲对不住你。”
苏浅抬袖子抹了一把泪,道:“有什么对不住的。娘亲把浅浅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对浅浅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了。如今浅浅有上官陌,有清泽和扶光,已经很幸福了。娘亲就和爹爹一同安心去玩一玩吧。外面虽然在打仗,可好风景总还是有的。活了一辈子,不去外面看看可就白活了。让我爹带着你去浪漫浪漫。”
楚宁费力的握住她的手。母女的手同样冰凉,语重心长却平静:“娘亲这一去就不回来了。浅浅,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小陌,你弟弟妹妹,清泽和扶光,你都要照顾好。”
苏浅抑着心里的痛楚,费力攒出个笑来:“知道了,一定会好好照顾的。娘亲就放心去吧。”
一个安静地说着遗言,一个安静地倾听。哭过之后,内心终于回归平静和坚强。只是这安静这样悲伤,悲伤得叫人连哭都觉得苍白。
上官陌他不在自己身边,她羸弱的身躯生扛着这悲伤。
楚宁累了,她给她掖好被角走出去,在殿门外找到正迎风默默洒泪的苏远之。英雄一生的硬汉,竟也有这样哭泣的时候。
苏浅声音温淡,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早些带她去吧。无论到了哪里,记得写信给我,让我知道你好不好。还有,她走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不能亲自送她,也该尽一尽儿女的心意,给她烧三炷香。”
苏远之默然点点头。
她叹了一声,拥住她身材伟岸的父亲,声音轻柔:“爹爹,你一定要好好的,记得儿女们都在家里等着你。走累了,就回来。”
苏远之伏在她肩头哭出了声。
那样英雄一世的人。
苏澈下朝就往这里赶来。苏浅一把拉住他,擦了擦哭红的双眼,道:“澈儿,进去看看娘亲,别哭,也别惹她累着。”
苏澈慌乱地点头,一头扎进宁心殿。
夫妻两人离开时,悄无声息,未惊动任何人。趁着夜色遁出了皇宫。
苏浅默然坐在皇宫门楼子上,看着她的爹爹抱着娘亲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启动,向着远方走去。
泪水顺着双颊倾泻,若泛滥的洪水一般,她却只是无声,连呼吸都是轻的,生怕惊动了离去的那两个人。
车声轧轧,减去渐远,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身后圈上来一双颤抖的胳臂,她听见小声的啜泣声。
她拍了拍那双胳膊,哭着道:“澈儿不哭。”
苏澈的哭声不止,“姐姐,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么?”
她无声地流着泪,声音却难得地平静:“澈儿,娘亲和爹爹去远游了。对,只是去远游了。他们一辈子没出过皇宫几遭,所以难免贪玩,也许会多玩几年。这样想,就不会难过了。”
与其说是骗苏澈的话,不如说是自己在骗自己。这样想,心里就会好过了。
娘亲只是要去另一个世界。或许就像自己一样,莫名其妙就来了这个未知的世界。娘亲她会很好的。就像她一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还是能好好的。
她终是没能骗得过自己,抱着苏澈放声大哭起来。
兄妹两个坐在高高的门楼子上悲悲切切哭了大半夜,守宫门的侍卫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没有胆子来问一问,只觉得那哭声闻者生悲,个个陪着垂了大半夜的眼泪。
十日后,她父亲托一只信鸽给她捎来消息,说她娘亲已经去了,走的时候是含着笑去的。
并没有说明自己在什么地方。只说下一步可能要去看一看苏黛。
她拎着信纸一角发了半天的呆,没惊动别人,只和苏澈兄妹两人到皇家祠堂里亲手刻了个牌位摆了上去,御花园里摘了一捧香芙虞花做祭品,烧了三炷香,三叩九拜行了最尊敬的大礼。两人夜夜到祠堂守灵,一直守了七夜。
爹爹娘亲离开皇宫到娘亲过了头七,整整十七日,上官陌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她倒是有他的消息。郗道凌留在皇宫,一则为保护她,一则为传递消息。消息说他在邕州城和上官容韵接触了几回,但每回都谈崩。上官容韵是要他要么杀了她苏浅,要么弃了新苏继续回西月做他的太子。两个条件都太苛刻,他没办法答应。
两人有一次谈崩动了手。据说打得天昏地暗,最后谁都没有占到便宜,双双负了伤。他回到别庄,三日才能下床。
这些郗道凌不敢隐瞒。他如今也晓得了帝凰的一些性子,他若瞒她一点,倘或叫她从哪里知道了些端倪,她能闹个天翻地覆。
好在主子走的时候并未刻意吩咐要瞒着她一些事情,他不必像曾经的月魄一般两头受气。
苏浅纵然牵肠挂肚,日日煎熬,却也分身乏术,去不到邕州城助他一臂之力。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替他理政,唯怕会将朝政给他理坏了,是以很是勤勉。
虽然她没有他诸事上的那些天分,但胜在比他多念了三十几年的书,好歹也算个博学的人。理起朝政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况她多年以来修的也便是这些个权谋之术、经济民生等等。
她娘亲过三七,她和苏澈在祠堂里烧纸祭奠,郗道凌急急寻了来。
小郗一向冷若冰霜,以遇事沉着冷静著称,这么急,想来是出了大事。她带上祠堂门出来,立在太阳底下,听小郗向她汇报:“楚帝发难,于九颍河畔起兵了。上官屠一着急,对皇上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回西月,要么就让叶帅和袁先生死,皇上他,皇上他没办法,回了岚茨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