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丰益不远的战场之上。
叶清风倾全部兵力,攻入了西月的防线。
依照上官陌给出的指示,不计后果,只攻不退。
但,他晓得,还不到总攻的时候。
虽然上一次战役剿灭了对方二十万兵马,但己方牺牲也不小。这一场战争不是那么容易分出胜负草草了事的,最佳的方案是和对方打一场持久战,慢慢瓦解对方的兵力。给他时间,他敢立军令状,定能将西月伏于此的八十万兵力全剿。
他也听说了丰益城雪灾。但这不应作为提前进入决战的因素。即便雪灾很大,要影响到几百里外的战场,恐也不是那么容易。
况且上官陌他下指示的时候,是在雪灾消息传出之前,他刚从苏都出发的时候。
他和上官陌是过命的朋友,也是上下属的关系。在他的印象中,上官陌外表温润,行事却果断。凡下的令,必不容人质疑。
临行前他只给他下了这一个指示。
他所打的数场攻伐,他并未做过一字一语的批示。
他思索了很久。有一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此时完全可以视战况定计划,不必听从上官陌的指示。
但他纵有千般想法,也还是选择了遵从上官陌的决策。
上官陌他从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做出这样的计划,必然有他的考虑。
墨凌和宰离轻尘来找他。
宰离和轻尘是来同他商议具体的作战计划的。墨凌来却是只言未发。听完他和宰离轻尘极一干将领议事之后,墨凌走在最后,同他说了一句:“但愿那个混帐皇帝不会后悔。”
说出这样的话,他觉得墨凌是看透了一些东西。
作为苏浅手下坐第一把交椅的人,隐世百年的墨家的少当家,他一直不敢小看墨凌。但墨凌除了执行他的命令,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再多说。
墨凌比平日沉默了许多。
今天是元宵节。
万家团圆的时候。
他耳边充斥的全是战鼓声,喊杀声。
他想起了阮烟雨。想起了叶檀。他想她们。他知道上官陌和苏浅定然会将她们母子照顾得很好,但没有他在身边,他那个惯常率性胡为的妻子和一肚子古灵精怪的儿子不晓得会给那两位惹什么乱子。
呵呵,率性又漂亮的妻子,聪明又乖巧的儿子。他真是想她们了。
她们也一定很想他了。
混战进行了一夜又半天。午时收到袁靖的传信。信中说,丰益城突变,疑近日将有大洪涝冲击下游,宜规避。
他瞬时理解了上官陌的战略安排。这是借出战躲避洪灾。
但,果然这么简单么?若是早日预料到这场洪灾,他完全可以有别的解决办法,而不是强行出战。
叶清风想了许久,也没有想通其中的关窍。
起风了。天气有些阴沉,是要下雨的征兆。叶清风略带愁容地站在高地上观战。眼前两方上百万的人混战在一起,喊杀声,嘶嚎声,箭矢穿空声,金戈碰撞声,利刃划过骨肉声,交错成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人的感官。网中全是血雨乱溅骨肉横飞。
他一向是个克制镇定的人,也见惯了厮杀的场面,不大有什么事能乱了他的分寸。但眼前的景象还是叫他有些不能自持。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站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封侯拜相。也自然不是他喜欢干这种杀人的勾当。
只能轻叹一声,时也势也,命也运也。
所谓时也,是历史的巨轮碾轧至此,个人的欲望已致人性堕落、社会黑暗,上百年来弱小百姓一直笼罩于战争阴影下,过的是困苦不堪颠沛流离的日子。所谓势也,是没有一种和平的手段能平复这场浩劫,必须要有人站出来,背负起责任,,背负起罪恶,以兵止兵,以战止战。所谓命也,是他叶清风身为前朝遗后,有幸比别人多学了些本事,也因此而陷入这场浩劫。所谓运也,他其实不晓得有没有这个运势。数十年前有相士推出帝星出众星隐的谶语,是天下一统的征兆。谶语几分真几分假无人能知,但他叶清风愿意背负起自己该背负的责任。他并不为着着不靠谱的谶语。
传令兵急匆匆地来见他,奔跑得满头大汗,身上的盔甲沾满血污,他蹙眉:“什么事?”
“回叶帅,对方阵营来了一个女子,她手中握着咱们的楚丞相,说是要见您。”
传令兵急急道。
叶清风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向传令兵:“是什么样的女子?”
虽然心惊,他倒算还冷静。凭她是什么样的女子,他都不会惧怕,诚然,除了上官容韵。他没有把握战胜那个疯女人。
“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来人未报名姓。”传令兵道。
能挟持得了楚哲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叶清风冷笑了一声。只要不是上官容韵,他便放心了。“走吧,去看看。”
步下高地,在两军混战过后留下的一方空地上,叶清风见到了所谓的年轻漂亮的女子。
确实年轻,也当得起漂亮二字。只是女子的脸也忒苍白眼睛忒无神了些。女子的身后,两个孔武有力的武士架着浑身是血的楚哲。楚哲的两条腿依然是断着的,软软地拖在地上。虽然脸色也是失血过多的苍白,他精神却还好,比完好无损的女子倒多了几分神采。袁靖虽没能及时帮他接骨,却也暗中以上好伤药护住了他一双腿,使他还有医治的机会。武士身后是一列十几位劲装壮士。看样子功夫不弱。
叶清风有些意料之中的冷笑,又有些意料之外的好笑。
因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楚哲的堂姐,楚鱼。
当真是战场无亲人。
楚哲见到叶清风,苍白的脸上便扬起一抹笑意:“叶帅,总算见到亲人了。叶帅身上有没有带吃的?他妈的当俘虏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我都憋屈死了。连顿饱饭都没得吃。饿啊。”
叶清风忍不住好笑。
按理,他身边那个女子才是他的亲人。可是真正的亲人如今是敌人,不相干的人反倒是成为了亲人。新苏年轻的丞相说话才叫个笑里藏针。
叶清风笑着对身边的卫兵道:“身上有没有带吃的?给丞相。”
卫兵从挎包里摸出个粮袋来,里面尚有两块饼子,毫不藏私地全给了楚哲,还善解人意地解下腰间的水囊,递给楚哲时嘴角带了一抹笑意,还给他使了个眼色。
楚哲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猛啃了一口饼子,打开水囊,冲出来的却是一股酒香味。怪道使眼色。
虽然军中没有禁酒令,但身为叶清风的亲兵随身带着酒,这已属犯忌。显是瞒着他主子干的。
楚哲笑了。这个小兵忒可爱,使眼色示意他不说顶用么?叶清风能闻不到酒味么?
“小子,你太善解人意了。当他的亲兵太可惜了,等丞相我回了苏都,你跟着我吧,保管你升官发财。”楚哲灌了一口酒,大呼了一声好。
卫兵呲牙一笑,退回了叶清风身后。叶清风白了他一眼,他便龇牙又退了一步。
楚鱼冷冷瞧了一眼楚哲,“还搜罗人才?等你能回到苏都再说吧。”
楚哲吃一口饼,喝一口酒,慢条斯理看一眼楚鱼,悠悠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不是拿我来和叶帅谈条件的么?条件谈妥了我不就能回苏都了?”故意顿了一顿,拖长了声音:“不过我觉得堂姐你本事有限,今天这个谈判够呛。堂姐你要小心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天飘起了雨丝。细细的雨丝彷如蛛丝般密密织着,落在人的发丝上、衣衫上,竟有些缠绵之意。
风有些大,卷得几人的衣袂乱飞。
楚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看着叶清风道:“我本事怎样倒也没什么关系,关键看你在叶大帅眼中的重要程度。”
叶清风淡淡一笑:“丞相于新苏是中流砥柱,自然是重要的。但不知楚姑娘要提的条件是什么?”
楚哲抢着道:“什么中流不中流、砥柱不砥柱的,叶帅也太抬高楚哲了。我不过是一纨绔青年,略有些小聪明也是全仗浅姐姐看得起我,新苏像我这样的青年多如牛毛,只不过没有像我这样的关系网罢了。皇上姐夫不拘一格纳人才,新苏朝堂日后不缺人用。叶帅需得看清才好。”
分明是在故意破坏谈判。楚鱼怒看向他,狠厉道:“再多话!给我把他的舌头摘了!”
楚哲冷哼了一声:“摘了更好,本来就打得半残了,摘了舌头干脆就一无用处了,新苏还有什么必要把一个残废弄回去?”
楚鱼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咬牙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名武士捏住楚哲的下巴,亮出一柄匕首,作势要切楚哲的舌头,楚哲鄙夷一笑,牙缝里挤出一句:“来吧,壮士。今天不下了楚某的舌头你就是怂蛋。”
武士暴怒,匕首伸进了楚哲口中,有鲜血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