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缓缓睁开眼,眼前倏忽出现如梦似幻的一段美景。硕大且娇嫩鲜艳的香芙虞花,月白的轻纱幔帐,细腻婉约的诗画挂件,她的皇爹,皇娘,她眨了眨眼,觉得,这是一场豪奢的梦。不愿意醒的梦,她又闭上了眼睛,想再多温一会儿梦境。
闭上眼却不见了梦境,她脑子有一瞬空白,猛地睁开了眼,她的皇爹皇娘,一个美若天仙一个英俊风流,又好端端地现在眼前。
“你们谁告诉我,这是梦还是……”苏浅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扰了梦境一般。
“出去几年,回来越发傻了。”她的皇爹苏远之嗔了一句。
苏浅怔了怔。这个不着调的人,这个说话的调调,确是她皇爹苏远之。
他贯是这种滥调调,叫人恨不得踹上一脚。可是能看见听见这种调调,即便是在梦中,也叫人觉得亲昵温暖,心里舒坦!
但明显这不是梦。她苏浅还没糊涂到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这个英俊的烂人是她的皇爹。那个徐娘半老的美人儿是她的皇娘。而这里,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温暖的苏国皇宫。
扑入她皇娘怀里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声震天,她的皇娘楚宁皇后抱着她,哭得比她更大声。
她回到了苏国皇宫!虽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但能回来,总归是好的。她的记忆,停留在那一场毁天灭地的战事里。
想到那场战事,她的哭声更悲切。心如死灰般冷。她不知道那场战事的结局怎样了,但猜也能猜出个大概。苏启阳纵然枭雄,又怎是实力雄厚只手遮天的上官陌的对手。想到上官陌,她的哭声又悲切了十二分。
她终于还是失去了他。从此碧落黄泉不相见。
他一生杀戮无数,全为她而造,而她却还是弃了他。他说过,没有她,便是杀天地屠生灵也无所谓,他果然说到做到。
可终归,是因她。
而死了那么多人,她却还活着。
她想,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哎呦,公主殿下,可别再哭了,当心动了胎气。”尖细中还略带颤栗的声音,是独属于皇帝近侍言公公的声音。
苏浅猛地惊醒,从她皇娘身上退出来,看向自己的肚子--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些天,反正,这肚子忽然大了两圈,她看着西瓜一般圆滚滚的肚子,吓了一跳,“这?这?”肚子里的小人儿感应到她似的,猛的一脚,踹得她肚皮鼓出一块,她惊奇地看着,语无伦次道:“皇爹,皇娘,这,这是什么情况?”惊奇之下将方才的所有伤痛悲恨全抛在了脑后。
言公公快人快语:“公主,难道您不知自己已有身孕?”
苏远之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滚一边儿去,她傻呀,能不知道么?!”
言公公委屈地猫在墙角,苏浅忍不住一乐,逗趣道:“哟,皇爹,您内侍还没换呢?”看言公公的脸揪成一团,她嘴角的笑更大了些。
这个看似忒迂的言公公,从小就是她的开心果。她一看见他,什么忧愁也能忘到九天云外去了。
言公公幽怨地望着她。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言公公幽怨的目光就更幽怨了。
苏远之望着她薄薄衣衫下忽起忽伏的肚子,嘴角也浮起一抹愉悦的笑来:“这是我苏国嫡长外孙,苏国未来之希望,闺女,好好养养身体,后日随父皇登云台祭拜天地祖先,昭告天下我苏国的大喜事。”
苏浅有些无语地望着她父皇:“皇爹,这合适么?他又不姓苏。”
苏远之爽朗一笑:“有什么不合适的?姓什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我苏氏一半的血统,这就够了。”
苏浅扁了扁嘴:“随您高兴吧。”眼波流转,瞧见门口探头探脑的几颗脑袋,好笑道:“躲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出来?”
呼啦啦跑出来一群人。苏澈、楚哲、崔梦雪、尹媚、晏飞、胡不图,个个一脸喜气,同她道喜,簇拥着就往上涌,皇后楚宁忙挡在她身前,喊道:“哎,哎,臭小子们,她如今金贵着呢,可碰不得,都给我闪远一点儿。”
几个人顿时顿住脚步,离得太近,惯性使然,人仰马翻倒作一团,苏浅无语地瞧着地上一堆肉垫,无语半晌,才道:“一个一个德行,一点儿长进没有!”
一番喜气洋洋的叙旧之后,楚宁皇后便将几人全赶出寝殿,连苏远之也未幸免于难,唯留母女俩,一个半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楚宁皇后慈爱地看着她,眼里点点泪花,轻轻摩挲着她的手,道:“我的宝贝女儿,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娘亲就算立刻就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苏浅素来最是怕这样的煽情场面,只能眉心拧成川字劝道:“皇娘,别死呀死的,如今好了,快别说这样丧气话。”
楚宁皇后亦是了解女儿的性子,忙从善如流地道:“好,不说不说。”抹了一把泪,又道:“你昏迷了整整两个月,可把你父皇和我急坏了,不光我们,苏国上上下下还有你那些下属们都着急,但有一个人,是最着急的。”
苏浅心里咯噔一下,脑子就烧了起来。
她皇娘接下去又说了什么,她就听了个迷迷糊糊,不知所谓。直到她皇娘见她倦了,扶她躺下,自己到一旁贵妃椅上躺着守着她,她闭着眼睛一遍一遍思量,才晓得了她皇娘说的是什么。
那个最急的,自然是上官陌。
她皇娘说,两个月前,是上官陌将她抱进了皇宫。
她皇娘又说,这两个月,每天给她喂水喂药喂饭,每天给她沐浴换衣,每天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离开的,全是上官陌。
她昏睡时水米不进,勺子撬不开她的嘴巴,是上官陌嘴对嘴给她喂下水饭汤药;她最爱洁净,上官陌每天抱她沐浴。
她皇娘的这些话在脑海重复,她的心暖了又暖,烫了又烫,耳根烫到脚跟。
但她并没有见到上官陌,不但今日没见到,直到要登祭天台祭拜天地先祖,也没见到他。她的心便一凉再凉。
他依然不肯来面对她。
祭天这日一大早,苏浅便在宫人的簇拥下盛装打扮起来。眉画作远山含黛,唇点成红樱一点,薄施粉黛,轻簪珠翠,淡粉的宫装雍容华贵,小腹隆起,却不见臃肿,而是更见风韵,令见的人全看得痴了。
待来到云台,苏浅才晓得这件事惊动了全城百姓。云台下密密麻麻全是人,方圆绵延数十里之远。苏浅一头黑线,向她父皇道:“皇爹,苏都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口了?是不是这几年我不在苏都大家都忙着生孩子呢?生出来一串又一串!”
苏远之赏她一记白眼,“我真不明白,你这副德行,到底哪里值得苏国的百姓如此爱戴了?真枉他们全城出动只为来看一眼你。”
一行人甫一出现,百姓便跪成一片,“皇上万岁”,“皇后千岁”,“公主千岁”的喊声似排演了千万遍似的,整齐划一震耳欲聋。苏浅白了苏远之一眼,扁扁嘴:“皇爹,你是不是闲来无事专训练百姓礼仪了?”
苏远之再白她一眼,气得没言语。
高耸入云端的云台,九百九十九阶阶梯似天梯一般,垂直而上,苏浅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再看一眼天梯,心里直打鼓。云台乃是祭天的神圣之地,自然不能用轻功亵渎天地先祖,只能虔诚地一步一步走上去。尽管苏浅有内力护持,身体超负荷却是不争的事实。
苏远之看了她一眼,先挽着老婆开始了攀登,苏澈也看她一眼,莫奈何地耸了耸肩,自己往上窜去。文武百官中,文官因为怕身体文弱耽误了吉时,提前攀了上去,武官并没有敢僭越来扶一扶的。苏浅周围扫视一圈,她的下属们一个也不在,她孤家寡人愁了半晌,自觉这样全城出动为她一人的时刻她若是扯了后腿,丢自己的人事小,丢国家的脸事大,万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深吸一口气,迈步往台阶而去。
身体却一下腾空,被横抱在了谁的臂弯里。
这个臂弯恁熟悉,就算是到死,也不会忘记。
她只觉心脏突突跳个不停,一下失了呼吸。
她惊呼了一声,大脑却当机般不能思考,也说不出任何语言。
那个好听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温暖,清泉般清润,轻轻响起在她的耳畔:“乖乖的,别乱动。”
她倒是想动,却哪里还能动得了。九百九十九级阶梯,高耸入云,她只觉得腾云驾雾般,却稳得出奇,连抖一下都没有。他的步履一如往日,清风拂月般的轻缓节奏,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
满城的百姓看着这一幕,都倒抽一口凉气。那样一对如谪仙般的人儿,就这样藐天地般地存在着!众人目光随着那一白一粉两道人影上下,不能移开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