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含章锁的排布暗合十二时辰,刻度严密,各时辰中又分为二十四星宿,交错纵横,要想解锁,必须先懂得黄道星宿运行之规律,辅以精准计算,将图格一一对上,方能打开,期间若错一步,便会让锁局陷入很复杂难解的地步。
含章锁在旧时被大轩用来传递军情密报,送到将帅手中后,仍需由学识渊博的军师或长史亲自解锁,方可保不出差错。但因含章锁过于精密复杂,寻常百姓难得一见,如今太平盛世多年,便是有许多王公贵族也将此锁遗忘了。
今晚却能叫无双在区区一个平民暴发户的房间里看到,还真是令人惊喜啊。
邓才坤此人不仅用含章锁来放东西,就连含章锁本身也被他藏得极为隐秘。若不是无双无意间发现,此人即便在睡眠时也会有意无意地用手拨一下枕头,他也不会想到会在枕头上有什么猫腻。
这枕头的工艺亦是精美,绫罗刺绣工艺精湛,软硬适宜,手感极佳,完全看不出又何异常之处。须得是手上感知极其敏锐的人,才能从重量与触感的细微差别上,分辨出枕头里是否另外藏着什么。
也仅仅是分辨而已,眼下要想将含章锁拿出来一探究竟,还得先将枕头拆了。
无双拿着枕头看了一会儿,就拎着邓才坤的衣领将他的脖子连同脑袋一块提起来,将枕头塞了回去。
然后抽针,走人。
来日方长,这个时候就打草惊蛇,显然并不合适。
先前进邓府的时候,无双还未觉得有什么值得防备的地方,这会儿出了邓才坤的卧房,无双一跃而上丈高的院墙,回望这座富庶奢侈的宅院格局时,竟觉得有些古怪。
月色斑驳,树影婆娑,王城寂静,家宅安宁,一袭白衣负手立于院墙之上,清傲隽逸。
俯瞰邓家宅院,建的也算是中规中矩,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无双却觉得,这里面似乎极其巧妙地藏了什么。
无双还未瞧出什么端倪,便听到西厢响起吱呀的开门声,开门的人虽然已经有意识地放轻了手脚,在万籁俱寂的三更天里仍是显得分外刺耳。
院墙之上夜风拂过,空空荡荡,只剩一小块枝叶疏影。
从西厢上首的一间客房里走出个人来,衣冠齐整,身形高瘦,看样子应当是个男人。
即便是深夜无人之时出走,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也不见半分小心或鬼祟,步伐端正大方,气度倒是不输于真正的主人。
男人夤夜出屋,却不是往外去,而是在内院行走,像是要到另一个屋里去。只见他绕过假山鱼池,在乌漆抹黑的楼廊里安然直行,甚至无需秉一根蜡烛,似乎这黑暗氛围对他的视物毫无影响。
几个转弯之后,便不见了男人的身影,甚至连轻微足音都听不到了。
无双隐在树上无声等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出现在内院任何一处。
他再次踏入院中,循着方才男人走过的路线,亲自走了一遍。
月光照不进楼廊里,眼前黑得不见五指,无双索性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周身五感全开,依照记忆前行,黑暗中亦是畅行无阻。
走到男人最后出现在视线里的位置,无双止步,再度睁眼后隐约可凭微弱月光看见周围景象,前方仍是亭台走廊,廊外草木葳蕤,院中寂寥无声。
无双却没有再走下去。
他大概已经知道这庭院古怪在何处了。
——竟是藏了阵法吗?
抬眼再看这已隐隐透出诡异的庭院深深,凤眸中仍是无波无澜,只是盛不进这绰约的月辉。
只是对于自己尚不了解的地方,还是原路返回比较稳妥。
无双转身离开,一路无恙。这次邓府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好奇的了,因此走也走得毫不犹豫。
一番折腾,三更也过半,独自走在街道上的时候,无双又路过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
盖在他身上的外袍还是自己当时叠出的模样。这孩子竟是睡得一动也不敢动,还真是辛苦。
无双停在那孩子几步之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从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出几个铜板,约莫是前日里吃馄饨剩下的。无双将铜板轻轻放在孩子手边,抽回了自己的外袍。
这一夜最冷的时刻已经过去。这孩子既然流浪了这么久还能好好活着,那么靠自身抵御剩下的寒气也不是太难。
倒不是无双吝啬于一件衣服,只是自己如今身份特殊,外袍质地又是上佳,就这么留给一个乞儿,未必是对他的慷慨解囊,也可能将他置于小儿怀金过闹市的境地。
既然连外袍都收回了,无双自然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照看这孩子的必要。重新将外袍穿回上,无双信步往前走,权当是六年里生疏了路线,将这故园再看一遍了。
城中渐渐起了微濛的雾气。
这事儿说来也是孽缘。一月前某夜,本该在自家席梦思大软床上酣睡的年酒生生被硌醒,孚一睁眼,便看到明晃晃一把尖刀正对准自己的脑壳戳下来。
外面冷不防一道惊雷,映得尖刀锋芒毕露,杀气逼人。
年酒吓得一激灵,“啊”得凄厉叫出声来,抬腿就要踹,可惜腿还没抬起来,便感到脚踝处一阵刺痛。
她这才发现,自己眼下正呈一个大字型躺在地上,手腕和脚踝分别卡在四只半大花豹的牙口里,咬合的力道刚好够让她动弹不得,又不至于真的见血断腕。
四只花豹虎视眈眈地看着年酒,眼中有将她撕碎的欲望,却好像在顾忌着什么,迟迟不敢下口。
而头顶,除了那把让人心惊胆战的尖刀,还有一双清澈纯真的明亮眼眸。
“咦,你醒了啊?”
那双眸子眨了眨,透露出好奇和亲近的意味来,声音也是糯糯的,可是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
“如果是醒着被开膛破肚,一定会很痛吧?”
说话间已然跪坐在年酒身旁,白嫩的小手握着刀在年酒身上比比划划,眉毛微微皱起,咬着嘴唇一副纠结的小模样儿。
“唉……从哪儿下刀好呢……”
一阵冷风吹进山洞,激起了年酒一身鸡皮疙瘩,颤抖着下嘴唇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眼看这个外形上软萌易推倒的小娃娃,心中奔过一万匹草泥马:这这这他娘的是个病娇啊啊啊啊啊!!
像是感应到年酒心中所想,娃娃蓦然抬头对她笑了一下,天真无害:“要不,还是先把脑袋剁下来吧,一会儿就不痛了。”
说着,一只温软的小手就摸上了年酒纤细的脖颈,似乎在寻找颈上动脉所在。
“嘶……”年酒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叫起来,“杀杀杀人犯法啊!”
这话一出口,不仅娃娃愣住,年酒自己也恨不得咬舌头——跟一个病娇谈什么法啊?再说了瞧人家才是几岁大的一娃娃,就算抓进去都不会判刑的好吗!
果不其然,那小娃娃愣了一瞬,就咯咯笑出声来,看向年酒的眼神依旧纯良:“这是在痴梦泽里,就算皇帝老子来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你这么厉害那你上天好了,把我绑这山洞里做什么?”年酒琢磨着这娃娃诡异得很,这四只花豹也不好惹,不如先分散他的注意力再想法子脱身,便有些口不择言,“要不你下海也行,王八也是四条腿,你让你的豹子咬着它也缩不进壳了。”
“王八?”娃娃歪着头看她,似是有些困惑,但很快就轻轻摇了摇头,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要是想说的话就继续说好了,反正再过一会儿你就说不出来了。”
小娃娃一边说着,一边朝年酒爬过来,按在她脖颈上的那只小手找到了合适的部位,这使得他笑得愈发腼腆软萌,另一只手的尖刀也握得更紧,朝她脖颈上的动脉凑过去。
年酒瞳孔骤缩,再也顾不得会被花豹尖利的牙齿咬断手脚,拼命挣扎起来。
“要乖乖的哦……”
娃娃软糯的口音在年酒耳畔低低安慰,手上尖刀却毫不留情地切进女子细嫩的皮肉里。
“啊!!——……”
鲜血淋漓。
无双还是王城泰平那个备受瞩目的容成家小公子的时候,就听说过,在太昊的帝都诏宁,有一座西楼,是为当时的无双公子司空玉而建,也是因司空玉的一句“西楼望月几回圆”题字而成名。
他从未出过大轩,这次却要陪同淑惠公主和亲的仪仗,一道往诏宁去。
既然有这个便宜,他想,此番抵达诏宁后,定要和阿玘同行,一览西楼风光。
可惜,好像有人先他一步,领着他的阿玘,在西楼捷足先登了。
那日于竹林之中,无双远远望见西楼上的三人时,未尝不曾有过片刻犹豫。
后来在诏宁皇宫春宴上,又是看到他们三人同行,众目睽睽之下,无双也未尝不曾想过带她一走了之。
倘若他真的那样做了,他的阿玘只怕是会不喜他的冲动与任性妄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