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夏园中的青鎏果又成熟了。
青鎏在世上已属罕见,寻常百姓只怕闻所未闻,也只有少数达官贵人及博学者才有机会在古籍上见到画像。此刻,这个院子里却有着成片生长的青鎏,若是被外人瞧见了,定会觉得难以置信。
这种植物的根茎与兰花相近,果实形如珍珠,色如翡翠,看着就让人觉得青涩,可实际上滋味却是甜美得很。
甜则甜矣,吃多了却是有毒的。也只有那丫头敢仗着自己体质特殊,肆无忌惮地吃这果子,直到吃得发腻。
而世人眼中神秘莫测的爻辞谷,竟然长年被一个小姑娘当成果园菜地一样的地方,想来也是好笑。
他在一株青鎏前蹲下身去,摘了几颗青鎏果放在手心把玩。清晨阳光分外慷慨地落在这只温润修长的手上,指骨分明,几乎要印出白玉般的光泽。
一名青衣侍者走进园中,在他身后跪地行礼:“公子,有姑娘的消息了。”
他起身,负手而立。阳光从他的身后投过来,一时间几乎要将他身上的凡尘气息尽数散去,纵是一袭普通白衣也难掩其脱俗的气质。
他开口,声线却同他的手一样,似乎天生就带了一股温润的气息:“她在哪儿呢?”
“太昊帝都,诏宁段氏府上。”
这结果与他所料无异。淡淡笑容爬上他的嘴角,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宠溺。
“她玩得可还开心?”
他虽问得随意,那侍者倒是答得认真:“回公子,姑娘最近都是和段九卿的侄子段雪城一同出行,并未发现她有何烦恼之处。只不过……”
迟疑了一瞬,见自家主子并无异样,侍者方继续道:“只不过姑娘并未透露自己名姓,只推说忘了。”
忘了名姓?
他的眉心轻轻地皱起来。
是了,她若真的有所打算,阿玘这个名字确实不合适。
大概在她看来,原本的名姓确是该被尘世遗忘的……她也有私心,终究舍不得自己再次身陷桎梏。
只是阿玘……你若不再只是我的阿玘,我又该如何将你带回来?
他轻叹一声,随手将那几颗青鎏果掷在地上,带着报信的侍者走出了维夏园。
……
如果说相逢是偶然,相识则是缘分,那么向来以万物为刍狗的上天难得仁慈地在她和段雪城二人同祈河上那绯衣美人公子间定下了缘分。
可有幸拾得这缘分的段雪城却颇有几分啼笑皆非之感。
初见绯衣,惊世绝艳。
再见绯衣,不如不见!
走过祈愿桥没几日,段雪城在诏宁首屈一指的食香阁中定下雅间,携慕安前去一品佳肴。
跟在段雪城身后上楼,她随口向段雪城问道:“那天你自告奋勇要给我取名字,现在可思量妥当了?”
段雪城走在前面,听她问起,有意逗她,便故意摆出一脸的高深莫测,慢悠悠道:“桃之夭夭……”
她却来不及回答。
楼梯走得好好的,跟在身后的脚步莫名一顿,继而变得有些虚浮。段雪城听出异样,不免关心道:“姑娘可是身体不太舒服?”
她笑容如常,只是摆了摆手:“无碍……”一眨眼的功夫,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虚弱地向后倒下去。
段雪城脸色一变,忙伸手去拉,不想有人比他更早一步将那摇摇欲坠的少女揽入怀中,绯红衣衫掠过雕花台阁,翩然落脚于二楼,恰在定好的雅间门外。
变故太快,少女来不及看清对自己施以援手的究竟是何人,只感觉有一只温凉的手移到了自己后心处,绵柔清冽的气息由那掌心处源源不断地渡入自己体内,一扫自己体内的沉郁之气。
她本能地抱住了那人精瘦柔韧的腰部,入手之时似曾相识的奇异触感让她心中一凛。
她没有看清,段雪城和店里的其他一众食客却是看清了这个人的,原本热闹微喧的食香阁顷刻间寂静无声,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所及之处,但余绯衣。
美人尚在怀中,众目睽睽之下,他笑容明艳,绯衣如霞,朗声接口道:“灼灼其华。”
段雪城抬头,正对上昨日惊鸿一面的绯衣美人公子那双桃花眼眸,双瞳剪水,笑意盈盈。
他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笑,也足以倾倒世人。
小心地抱着少女同段雪城一起走进雅间,绯衣美人公子将少女放到座位上,动作温柔细致。
接着,他很是自然地在段雪城对面落座,仿佛在场的其余二人并非两个陌生人,而是自己熟识的好友。
“鄙人刚走进食香阁,就听见有人唤鄙人,再一看,原来是昨日祈河之畔的兄台。你我二人不过一面之缘,兄台竟能猜得鄙人之名,想来也是缘分。既然如此,鄙人当于此地同兄台与这位姑娘共饮一杯,以庆这相遇相识之缘。”
听绯衣美人说了这么一大段,段雪城的表情先是诧异,旋即懊恼,继而无奈,最后竟变得十分古怪。
“敢问阁下之名?”
“灼华。”绯衣美人泰然落座在段雪城对面,丝毫不在意段雪城脸上古怪的表情。
她静坐旁观,眼神在灼华与段雪城间来回打量了一遭,心下了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灼华。
原来他为自己想好的名字,是灼华啊……
可现在看来,不请自来的绯衣美人无疑比自己更适合这个名字。
她心下多少有些无奈,叫来小二为灼华添了一副碗筷,玩味道:“阁下倒是赶上了巧。”
灼华看着她,笑露腼腆:“姑娘说笑了。认识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认识了这么久?惊鸿一面很久吗?从昨日到今时不足十个时辰,是该有多久。
她不动声色地将灼华身上的薄春衫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得灼华心里直发毛,才轻声道:
“尚无名可请教。”
灼华吃惊地看着她,显然不懂她的意思,妖娆眼色叫人好不怜惜。
她突然正色道:“在下有一事想请教阁下,不知当问不当问。”
“姑娘但问无妨。”
“是这样的,方才阁下说要庆我三人这相识相遇之缘,但不知……”她笑眯眯地看着灼华,“这顿谁付饭钱吖?”
灼华闻言笑得更腼腆了:“鄙人身无分文……”
“……”
灼华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有趣得连刚受过他恩惠不久的少女都忘了向他道谢。这人看着轻佻不着调,实则举止优雅,谈吐不凡,平平常常一餐饭也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妙趣横生。
当然,前提是忽视掉他莫名其妙跑来蹭饭的事实。
酒过三巡,彼此间有了了解,灼华思及自己“夺佳人名”之事实在是对她不起,也有损自己行事的光明磊落,便提议道:“既然鄙人不小心占用了雪城兄为姑娘取的名字,深感惭愧,不如就由鄙人再还姑娘一个名字,如何?”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灼华一眼,又见段雪城面色如常,便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慕安。”
她心中一动。
段雪城已至唇前的酒樽微滞。抿了一口酒,他才轻声问道:“何义?”
灼华笑容中的风流微微敛去,一双眼眸如同隔了一层雾霭,空阔而辽远。
“心之所慕,一世长安。”
连声音都变得幽寂。
宛如情到深处,反而近情情怯,欲诉还休。
心之所慕,一世长安。
也许是从灼华说出这八个字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恰好嵌合,相扣,转动。
有时候一个名字,就预言了一生。如同宿命一般,他占了为她取的名,再还她一名,却也点破了他与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