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公子司空玉逝世的第十四年,慕安在昆仑山下捡到了容成玘。
彼时的容成玘年方十二,身量未足,蓬头垢面地躺在河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慕安此来是要从昆仑山取白水回去煮茶的。老远看到白水边上躺着个人,看不出是死是活,说不定还会污染水质。慕安于是淡淡望了一眼,就想转身往上游去。
没想到就是这一眼,竟让她无意间发现,那人似乎生得十分俊俏。
好奇心顿起,慕安随即走至那人近前,这才发现,此人面庞虽好看,瞧着却还是个少年郎。
细一查看便又发现,这少年呼吸虽微弱,但无性命之忧,像是力竭疲倦所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可惜天色渐暗,若是任由这少年在昆仑山下这么躺一夜,就更难说第二天早上是不是还活着了。更何况人家长得好看,轻易就让慕安生出几分怜悯的心思来。
慕安犹豫了一瞬,就着白水沾湿方帕,小心擦去少年脸上的灰尘。
每擦干净一寸肌肤,这少年便愈添一分清秀俊美,待到一张白嫩小脸重见天日,更是惊为天人。
唇红齿白,黛眉凤眼,天质自然。
白肤胜霜雪,墨发似妖精。
以指腹寸寸抚过少年的面庞,瓷玉般细腻温凉的触感,美好得让人发颤。
慕安蓦地心动。
司空玉少年时……必然也是这般美好吧……
指尖游走到少年光洁的额头上,慕安却莫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忍不住皱了眉头,又将绢帕浸了水,就要往少年眉心蘸去。
闭目不言不动许久的少年突然抬手,紧紧抓住慕安纤弱的手臂,无声却蛮横地制止了她的举动。
一双凤眸缓缓睁开,犹如凤凰于三清中展翅,清傲绝尘?。
少年抬头,对上慕安的瞳孔,凤眸中却不见日月增辉的光华,而是心死如灰的黯然。
这目光看得慕安有些慌乱,嘴唇也不禁颤了颤:“你……”
少年却无他话,只是松开了慕安的手,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就要转身走开,看起来无比虚弱和疲倦。
慕安猛地回过神来:“你等一等!”
少年理所当然地没有理她。慕安见状,一伸手拽住少年的胳膊,使劲朝自己这边扯过来。
少年被慕安扯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仰面摔在她怀里。
不等少年再度爬起来,慕安眼疾手快地将指尖银针扎上少年后颈。
少年瞳孔骤紧,哑声怒斥:“你!”无奈喉咙涩得厉害,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也动不得。
尽管眼中全是色厉内荏的愤怒,至少那双黯淡无光的凤眸里终于激起了些许神采,着实让慕安宽慰不少。
暴怒也只是刹那,少年的情绪很快又平复下去,凤眸中只余一片寂静。
如同在一念间勘破生死。如同爻辞谷折雪园中经年不息的白雪般,寂静入骨。
慕安避开他的视线,继续用白水打湿的绢帕去擦拭少年的眉心。
反复几次,眉心果然渐渐显出一点殷红。
待到眉间朱砂被慕安用昆仑白水彻底洗出显现,少年整个人便如画龙点睛一般鲜活起来,纵是衣衫褴褛身形落魄,也无碍他谪仙之姿。
泉仙不若此,月神应无形。
一日插翅去,凤翱于三清。
慕安的眉头却愈发皱起,眼中浮现一丝迟疑,言语却是笃定:“眉间这点朱砂……你是容成家的人?”
少年看着她,眼中有淡淡的嘲弄。
慕安却叹了口气,似是极为无奈的样子。
“罢了罢了……我带你回去吧。”
……
一月前,大轩丞相容成风彦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而至满门抄斩的事情,慕安也是有所耳闻的。
早几年各处游历的时候,慕安曾去过大轩都城泰平,时值泰平春宴,满城欢喜,帝王贵胄亦与民同乐,而觥筹交错间酒过三巡,相熟的人言谈中也就少了诸多禁忌。
在泰平最负盛名的酒楼里,慕安就曾听邻座的客人说起过,丞相容成家的独子,音容兼美龙章凤姿,尤其是眉间天生一颗丹砂印记不点而红,当真是举世难得。
如此盛誉,坐在旁边听了小半个时辰的慕安想不记住都难。因此,当看到少年眉间一点朱砂在昆仑白水下显出印记,慕安立时便将他与那位光风霁月的容成家小世子联系起来。
而少年既然没有出言否认,便是默认了。兴许,还以为慕安是要将他绑了投官,好换取赏金吧。
而慕安带他回爻辞谷的做法,也着实算不上和善。
少年被慕安一针制住穴位,无法行走,慕安便唤来一名侍从,将少年扛了回去,一路上头重脚轻,颠得他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
由着毫不熟悉的路线来到爻辞谷,少年也猜得到,自己的性命暂且是保住了。只是素未谋面的一个陌生人,无论对他施以援手的动机如何,总归是叫人防备的。
慕安在爻辞谷这些年也勉强算得上是养尊处优,因而生出了几分洁癖。在外跋涉时虽不曾挑剔什么,这会儿回到夙玉阁,慕安便觉着少年这一身脏兮兮的当真是分外碍眼,便冲他笑道:“去洗洗呗?”
少年的穴位尚未解开,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闭目养神了。
慕安又重复了一句:“去洗洗呗?”
少年置若罔闻。
慕安也不恼,转头对侍从笑道:“就在院子里给他扒光了,然后扔池子里去,不洗干净不许捞上来。”
少年豁然睁眼。不等他有所反应,侍从已听命撕裂了他的衣服。
“你……你做什么?!”
少年恼羞成怒,奈何无法反抗,只好愤然瞪向慕安。慕安却随手端了一碟糖糕在手上,信手捻起一个放嘴里细嚼慢咽,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被侍从扒下身上衣物却无法反抗,终于因羞愤而逐渐升温由白变红的年轻躯体,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一路风尘仆仆,自然是要为你沐浴更衣。”
“你!你……无耻!!”
“是是是,我一个乡下野丫头,比不上您通晓四书五经礼义廉耻。”慕安一边不知所谓地应话,一边吩咐着,“扔进泽春园的池子里去,不洗干净不许捞上来。”
“你……你们怎么能这样……放开我……”
气急败坏的声线渐渐远去,直到屋外泽春园的方向传来“噗通”一个响,水声大作,夹杂着少年的些许咳嗽,慕安才觉得,总算是安静了。
“明知自己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还敢有这么大脾气。”慕安摇了摇头,低低地笑了,喃喃自语,“本姑娘今天就卖你个乖,让你知道什么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侍从才将换洗一新的少年领到慕安面前来。
慕安顿时眼前一亮——
褪去那身破旧衣裳,少年只着了一件素白里衣,这里衣是从司空玉的衣柜里找来的,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宽大;因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缘故,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却将整张脸的轮廓显露出来,如白玉雕琢,名家勾画。
不知是不是侍从下手太重,又或许是池中春水太凉,少年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色,眼眶和嘴唇却红得惊人,配上眉间一点朱砂,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我见犹怜。
这可真是清新脱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呐……
慕安这样想着,也毫不掩饰严重的欣赏与赞叹。少年略猩红的眼中却是一片冷傲,毫不退怯地迎上了她的视线。
如此对视良久。
慕安眼中赞叹不减,少年却生了颓意。
最后终于妥协一般,少年主动开口问慕安:“你叫什么名字?”
慕安脱口而出:“我没有名字。”
冷不防对上少年淡漠的视线,她怔了怔,又补充道:“我忘了。这谷里只有两个人,所以司空玉叫我也从来不需要名字;至于那些仆人,他们……叫我姑娘。”
就是这一句姑娘,明明白白道出了她既是主人也是客人的身份。
只是自司空玉死后,偌大一个爻辞谷里也就再也找不出除她之外的第二个活人。便是平时照顾她饮食起居、陪她说话解闷的那些个仆人,其实也不过是司空玉生前以精巧机关术制作的傀儡罢了。
加上司空玉临终前下达的命令,她也便就此成了整个爻辞谷实质上的主人。
这些傀儡就和没有了无双公子的夙玉阁一样,看似鲜活,却无灵魂。
慕安没有和木头人交流的欲望。因此在司空玉逝世后,足足十余年里,慕安虽身体尚无大恙,却愈发沉默寡言,时常情不自禁走到折雪园去,却不知来做些什么、又该想些什么,于是只好独自一人坐在那棵渡年树下发呆,眼中弥漫的尽是院中经年不息的大雪。
后来她突然想通了,毕竟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总不能这么一直蹉跎在夙玉阁或爻辞谷里。
一旦想通了,玩心也跟着起了。她对司空玉生前痴迷的那些医书没兴趣,便想着出谷看看,兴许十年未见,外面的世界已经有趣到改朝换代了呢?
改朝换代自然没那么容易,外面尚且是太平盛世,行走往来间倒也还算方便。
少年又问她:“你觉得,你有过亲人吗?”
慕安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沉吟道:“我想是有过的。”
“为什么?”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相依为命之后,就难再漠视。”慕安偏过头去看他,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天真而狡黠,“否则,我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对你心软。”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我以后,就叫你阿玘了。”
“嗯?”慕安抬了眼梢,心念微转即明白过来,“你叫容成玘?”
“容成玘,已经死了。”
随处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的目光很平静,内心也很平静,平静得让慕安有些心慌。
“我叫阿玘,那……你呢?”
“我嚒……”少年轻轻勾了嘴角,一双凤眸微微弯起来。
他笑了。
慕安心中略微触动。
她原以为,小小年纪遭此巨变,少年如今即便还活着,也定是心如死灰了,却不想他竟还会有笑容。
少年看着慕安,眼神和笑容一般,不带任何情绪,却是真心想笑了,除了好看,就只剩下纯粹。
慕安竟看得有些恍惚。
“容成玘已经死了……从今天起,我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