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管家领着,像纳妾一样从侧门带进府中,灼华心下真是欲哭无泪。犹记得,他当初跟在楚狂后面第一次进荣昌王府的时候,可是被人从正门迎进去的,且奉为上宾。
也难怪,谁让他昨晚平白无故出现在关押犯人的监狱里,好好的救人,最后被说成了劫狱,继而还得劳动荣昌王爷出面,遣了管家亲自去将他从大牢里保出来,这事儿办得的确不漂亮。
管家径直领着他往客居的小院走。路上,灼华想了一下,还是客气地问道:“昨夜惊扰到王爷,今早又多亏了王爷相助才能回来,鄙人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先向王爷道声谢,才好回鄙人那小院里去。”
“灼华先生不必多礼。王爷昨夜劳神,这会儿恐怕还在休息,不便见客,灼华先生还是先回去吧。”
管家说得倒是礼貌客套,但这么一番话下的潜台词分明就是:我看你啊,昨晚刚给王爷脸上抹了黑,还是先回屋歇着去吧,王爷这会儿不想看见你。
灼华无奈,也不好过多纠缠下去,只得作罢。
东方既白,小院里,楚狂照旧在晨起后练剑,一招一式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变化万千,名剑承影在朝阳晓光下显出剑身,辗转起伏间,惊起一片光影,似真似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御冰在桃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楚狂舞出无数剑式,似乎已经动了学剑的心思。
看见灼华回来,楚狂收了剑,向他点了点头。
灼华也是对楚狂颔首一笑,又向御冰问道:“慕安还没起嚒?”
御冰答:“姐姐寅时才睡。”
灼华刚要随口问出怎么这么晚,但瞬息之间心中已有了答案:自己在狱里待了一夜,至少清闲,可慕安心里的事太多,估计一夜都没闲着。
于是点头:“那等她醒了,你再来叫我。”
“不用了,我已经醒了。”
雕花木门被从里拉开,少女在门后白衣如画,笑容清浅。
灼华却细心地发现,纵是笑容里一片风轻云淡,少女眼底却依然有一丝倦怠,心力也略显衰减,只怕连睡梦中,都在挂念着自己的消息。
灼华有些不忍心。昨日里他说慕安与御冰有血缘关系,只是一句戏言,眼下他却真的希望慕安也是雪域人,好歹血液里能传承下那长生不老的天赋,也不会至于衰弱得这般厉害。
慕安却尚不如灼华这般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如今实在是耽搁不起,她索性开门见山:“既然被扣留了一夜,看来昨夜,你当真遇着妃媱了?”
“是啊。”灼华语气微怨,一脸的郁闷神情,“还被她摆了一道,在大牢里睡了一宿,啧,真冷。”
慕安闻言挑眉。
灼华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眼神:稍后细说。
慕安会意,于是又问:“她是去杀人灭口?”
灼华点头,嘴角微抿,多出一丝严肃:“我先是在暗中观察了一阵子,听她的语气,应当是认得牢里那人的,只怕还挺熟。从她说的来看,牢里那个,在邓府还是个小管事,对她惧怕得很。”
慕安轻叹一声,疲惫之情溢于言表:“灼华,你跟我过来,咱们商议下今晚做什么。”
灼华先是看了一眼楚狂和御冰。楚狂像是没听到慕安的话一样,只是和蔼地向御冰问了一句:“小御冰,你早上看了我那么长时间,是不是想学剑?我教你如何?”
御冰低着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竟也是看不出悲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倒也没显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灼华叹了一口气,朝慕安走去。
再次关上门时,如同关上了一处坟茔。
从灼华递过来的那个眼神里,慕安就已经看出了几分:“她发现了你妖灵的身份?”
“不仅如此,她来的似乎并不是真身,那道诡异的雾气中并没有实体。”灼华的眉头紧锁,“我在狱中与她过了两招,毫无破绽,不像是幻术化成的。”
慕安思索了一会儿,猜测道:“会不会也是阵法?”
以阵法为引,化分身于其中,既不会为人察觉,又能安然退出,的确与昨晚的情形相似。灼华眼神骤冷:“还真不是不可能。”
慕安听了,又是一阵思索,还没问话,却听得灼华含怒冷笑:“原来雪域也会使这样的术法。”
慕安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灼华的心生怒意的缘由:监牢隐蔽,且本身就有阴煞之气盘踞之中,可这阴煞之气又有狴犴龙息与正气所镇,因此纵是饮血偿命之地,也鲜有妖邪聚集作乱。能在那地方设阵的人,先得以冤魂怨念破了狴犴的正气,恐怕没少草菅人命。
况且连牢狱都能设下阵法。这个人,究竟在泰平布下了多大的局?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如今还多牵扯进去一个雪域的妃媱,而且这个妃媱既然能看出灼华妖灵的身份,修为必定不低。这个妃媱想必是和幕后布阵之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才会甘心为他所驱使。能让雪域人动心的,会是怎样的条件?
所有尚未解开的疑团背后,事情的真相只会比慕安原先所预想的更加复杂。
甚至,会不会,直接牵扯到他?这个念头从慕安脑海中一闪而过,顿时吓得一阵心凉,后背都生出一层寒意来。
她突然感到后怕:如果自己不是无意间发现了灼华妖灵的身份,不是提前了前往泰平的行程,会不会等到自己接近荣昌王爷的时候,一切早就来不及了?
灼华看着身旁少女蓦地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脸色也骤然变得无比苍白,心中陡地一惊,忙问道:“慕安?你没事儿吧?”
慕安依旧沉默不语,脸色却更加惨白,眼眸黯黯如万丈深渊。
灼华有些慌神,“慕安?慕安!”索性将一团灵气凝于掌心,对准她的后心就要注进她的心脉。
慕安却忽地抓住了他的手。
灼华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喜:“慕安?”
慕安却不曾看他一眼,一双眸子依旧深沉无比,声音也不带一丝起伏,平静得诡异:“灼华,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原身已经修炼了四百年,是不是?”
灼华的瞳孔闪了闪,沉声应道:“是。”
“四百年……那个时候,大轩国师阳伯还在吧。”
“阳伯还在。算起来,他当初游历到太昊诏宁,途经祈河时,还预言我日后必会得道。只可惜我那时道行尚浅,灵智未开,记不清楚了。”
“嗯,阳伯是个高人。”慕安的语气既像是赞赏,又像是单纯的陈述,实在听不出她的心思。
灼华心中渐起不安:“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慕安倏尔放开了灼华的手,抬起头冲他调皮地笑了一下,语气轻快:“话说灼华,认识你这么久了,我知道的也仅限于你是祈愿桥头那棵桃树化成的妖灵,已有四百年的寿命。算起来,我错过了你三百年了呢。”
言至此处,微微怅然。
灼华被这分怅然触动,桃花眼眸中以温柔和熟稔描绘出少女单薄的眉眼,微微心疼。
少女却忽然低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都透出狡黠的光:“不如今天灼华就给我说说,你这四百年里发生过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