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拐了又拐,绕了又绕,七拐八绕,八绕七拐,我甚至还不知道是否还身处行宫。脸上的黑布遮挡了所有的视线,身侧放了一食盒小翠准备的点心,我紧紧地攥着盒子提手处,仿佛紧握着那一丝希望。
中途好多次,我都想扯下黑布,看看马车外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在,那个亲手为我蒙上黑布的男人。顾自想想,哪怕睁眼也记不清路线,辨不清方向的我,这会更别提什么默认记路了。刚开始还数着手指想记记弯在哪,拐在哪,慢慢地便自我放弃了。
泥鳅,泥鳅在外赶车,有他,这路线就有希望。
一手攥着食盒,一手牢牢地扶着马车上光滑的木橼,以防马儿停下脚步时的冲力。
“到了。”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被湿热的手掌触碰,心里一阵发紧。
感觉他下了车,眼上的黑布依旧蒙着,看来这真是件大事。他宁愿让我跌跌撞撞摸索前行,都不愿让我看见这周边的环境。
布帘掀开,闷热的天气里来了一丝凉风,让人格外眷恋。蒙在眼帘上的黑布瞬间有了热意,缓缓移到马车的边缘,手被握住,身子一轻,下一刻便靠在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之上。
“皇上的旨意,还不可以。”他被我这么一靠,急于解释。
“我懂,谢谢你。”真该谢谢他,没让我摔个大马趴。
“恕微臣无礼。”跟随他的牵引,手被他包裹在掌心。每一步脚尖触到地面,走得很不踏实。
炽烈的阳光转瞬即逝,周边一片阴凉,脚下的地面也不再平坦坚硬。地面开始坑坑洼洼起来,脚步也更难迈开,正为难之际,面上一松,黑布悄然滑落。我以为会看到光明,结果是一大片浓浓的黑暗,狭长而黑暗的甬道,伸手辨不清五指,仿佛没有尽头。
小翠没有来,泥鳅也不在,身边只有他。已然放开的手,及时地拉住了他的袖口,前行,还是要靠他。
潮湿、雾气,还有莫名混沌的臭气,如同身临臭水沟。喉咙口总觉得有东西往外冒,重重地咽了口口水,这才好转些。
这样腌臜的地方,像君子清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又怎么受得了被关在这,怎么能把他关在这,顿时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脚步前移,慢慢地有了一丝微弱的黄色烛火。明明是大白天,在这里却只能靠着几支烛火点亮,破碎霉烂的墙头,一扇巨大的木栏大门挂着大锁。木头本该是有生命的,当它们长于林中,沐浴着阳光雨露散发的是清香。而今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它们也仿佛死亡已久,发出一阵阵腐烂的臭味。
木栏门上的大锁忽然被打开,迎面健步走来一个华服官员。脖子上的串珠颗颗晶莹剔透,官服绣着麒麟锦鸡皆圆形补子,一看就是当今汨罗朝中品级高的官员,正疑惑间,公孙云翔一个单膝下跪:“玛父。”
细看那人鬓角有点点的白发,眼睛炯炯有神,整个人神采奕奕,原来他就是汨罗朝大名鼎鼎的公孙丞相公孙南。
很久的曾经,我在公孙府见过他和公孙夫人。公孙夫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个难相于的人,我便一直感慨还好她有个平易相处的相公公孙南。
公孙南此时此地见到我和公孙云翔,本能地一愣又似是在意料之中片刻恢复了神色,敛了敛衣襟,挥挥衣袖:“老臣见过叶昭仪。”公孙云翔给他请安,他又回我一个虚礼,一下子气氛变得尴尬。
一直觉着他就是个慈祥的老人,可在这昏暗的牢房中依然能波澜不惊地跟我请安,没有丝毫异色,倒让我敬佩他不愧是当朝丞相。
手飞快地离开公孙云翔的衣袖,平稳一放:“公孙丞相毋需多礼。”
“谢娘娘。”他恭敬地对我说完这一句,转头厉声地叱喝起公孙云翔:“你还懂不懂规矩,这种地方也是可以带娘娘来的?”
“回玛父,儿子也是奉皇上的密诏,待叶昭仪来此。”这父子的对答一来一往都丝毫不退让。
“密诏?密诏在哪?”
“既然说了是密诏,又如何随便示人。”
“依老夫看,不是怕随便示人,怕是根本没有什么密诏吧!”
“是没有密诏,皇上传达的是一个秘密口谕,以金牌为令,儿子不过是奉命行事,还请玛父不要为难。”公孙云翔一个拱手,语气坚定。
“哎。”公孙南看得公孙云翔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公孙丞相,本宫却是得了皇上的允许来此,还烦请丞相相让。”一句话,纵有万分客气,却无一丝退让。
“圣意难测,瞬息万变,老臣也是好心提醒昭仪娘娘明哲保身,这样的是非之地真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这儿本就是一趟浑水,多一个人不过是多一分牵连。”公孙南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态度仍然是明确,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阻止我去见君子清。
“来之安之,总没有过而不入的道理。”费了好大的劲,才求得的这一面,又怎么可能因为公孙南的几句话而放弃。
“好。叶昭仪执意如此,老臣也不便再相阻,望娘娘日后不要后悔。”公孙南躬身告退,刚才的那些话仿若都不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他还是那个谦恭的臣子。
后悔,原来在不经意的抉择后,这样的感觉会慢慢滋生,如解不开的藤蔓缠绕在心。
门里的人,一身黑衣,如机器人般毫无表情,在看了一眼公孙云翔出示的令牌后点点头,机械地开了锁,公孙云翔递过食盒:“这个地方极其重要,这看守的人是皇上亲自派的哑士,武功极高,不能言语,你就跟着他进去。”
“你呢?”
“一块令牌便只有一人可入,微臣在此等候。”
“嗯。”我重重地呼了口气,点点头接过食盒,一下子差点拿不住,看公孙云翔刚刚拎得很轻松,没料到竟然这么重,这小翠是放了多少东西。
黑衣打扮的狱卒一声不响地取下了墙上的火把,石墙“轰”一声移开,踏入石门,这才看到一溜小间的牢房,间间相似,空空如也。那狱卒也不管我,顾自快步往前走着我只得快步跟上,终于在走廊尽头的牢房我看到了那个期盼多日的身影。
三面石墙,一面木栏,屋中稻草少许,这个屋子入过梦,不一样的是梦里寻不到的人此刻端坐在屋子里如雕塑。屋内十分昏暗,没有一丝烛火,唯一的光线来源便是石墙上方那小小的一个圆洞,金色的阳光穿透过圆孔照在稻草堆的一角,而他现在正坐在那一方有微弱阳光的地方。
“本王决定的事,不会改变,别枉费心机了,白玉虎符不在本王这。”门未开,声先至。
“我只是来看看你。”门开,狱卒放了钥匙在我的掌心转身离去,只余我的声音在这空空的石屋内回响。
他身形一怔,并未转身:“叶昭仪你不该来。”
“你在这我必须来。”轻轻地放下食盒,突然心慌起来,这是牢狱,我怕他转过身来伤痕累累,可是内心的一部分却强烈地想看到他是否安好,“清河王,你就打算一直背对着我?”
“听闻叶昭仪雨中苦跪良久,只为给一个半脚踏入鬼门关的人求情。叶落艳,你还是原来的你。”他终于转过身来,朗目疏眉,神骨秀气飘萧,眸子中依然如清泉般清澈。
“我还是原来的我,那么你呢?还是原来的你吗?”他居然知晓此事,让人出乎意料。还好,他没有被用刑。
“什么东西,好香!”他忽而一笑,“在这真是好久没享用美食了,我们边吃边聊可好?”
“好。”打开食盒,一叠叠精致的糕点委屈地放于地上,还有一壶清香扑鼻的茶。我这才看到,地上画着一副棋盘,几粒石子随意地摆放在上面,唯一的一颗珍珠被紧紧地围在中间,没有一丝缝隙。
“梨花微凉。”他惊呼。
“你还记得?”
“嗯,在叶府,梨花树下,你见梨花落心感伤,我们曾共饮。”
“梨花微凉。”是茶,却比酒更醉人。
一子一棋,当日我被困于叶府,如今他被困于牢狱,是不是应该庆幸还可以共饮一杯,梨花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