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像胶水,我在狂奔,身后传来了狗叫的声音。回眸望去,蜿蜒逶迤的山路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那是追赶着我的人吧?有鼎沸的人声,似乎全是女人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追赶我,我只知道如果被抓住了,我会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
我继续奔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奔跑。尖锐的草芒从我的脚脖子划过,我却感不到一丝疼痛。狗叫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就连叫声之间的喘气,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就像一部机器,一部已经开始运转的机器,只知道奔跑,再也停不下来了,永远都不知道疲倦。我不知道这被追逐的游戏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人终究是跑不过狗的,终于,我被那些狂吠着的狗追到了。我的肩膀一沉,那是狗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回过头去,绝望地看到了绿幽幽的眼睛,是狗的眼睛!它张开了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利齿,正闪烁着悚人的寒芒。一股腥臊的气味从它的嘴里涌了出来,扑向我的面颊。
黑夜里,我只能看到这条狗绿幽幽的眼睛与白森森的牙齿,它身体的其他部分都隐没在了胶水一般的黑夜里。是的,这是一条与黑夜一样黑暗的黑狗。
恶心的感觉在我的胃里翻涌。我竭力想要忍住呕吐,但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感到了疼痛。疼痛是从我的颈子传来的——狗咬到了我的颈动脉!
我猜我的反应一定很快,在它的牙齿还没有刺入我颈子最柔软的皮肤时,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挥起手一拳头打在了狗的身体上。我的力量一定很大!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常常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在我的重拳之下,黑狗咽呜了一声,摔在了地上,但随即一个翻滚跳了起来,喉间狺狺低吠着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作势想向我扑过来。
我感觉到了恐惧,我必须要逃跑!但是逃跑有用吗?我的速度永远比不过这条黑狗!可我不愿意就这样束手就缚坐以待毙。我转过了身来,隐约中,我看到面前是一片密密麻麻茂盛的草丛。
有风拂到了我的面庞,草丛后是深邃的黑暗。黑暗中会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
我撒开脚丫,冲进了茂盛的草丛。
忽然脚底一滑,我感觉全身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我的身体向下坠去,那是一处隐藏在草丛后的悬崖!
狗吠声消失在了我的上方,我急速向下滑坠。这是一个深渊,生命的深渊。下坠的过程中,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时间也停止了。
地心引力,自由落体!
我绝望地尖叫,死亡的阴影如聚集在骨头上的蚂蚁一般,笼罩了我的全身。我面如死灰……
我颤栗地坐起,浑身冷汗,心口突突突地乱跳着。
我这才恍然明白,刚才我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里,一只像黑夜一般黑暗的大狗在疯狂地追逐我,为了躲避它,我跌下了一处悬崖。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我恐惧地感到死亡的阴影像黑色的丝绒一般缠绕住了我的脖子,令我无法呼吸。
梦魇之后,才会感觉到活着的幸福。
我终于镇定了下来,坐在床上环视四周。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农家小屋里,身上盖着一床破烂的薄棉絮。棉絮里散发着经年的霉烂气味,稍稍让我感觉到有点恶心。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痰痕与水渍,一盏油灯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微弱且摇曳不定的光芒。
屋里的一角,有一个燃烧着的小炉子,炉子上有一只陶土做的药罐,此时正在发出药烧开后的汩汩声,药罐散发出的药香味也让屋里霉烂腐败的气味不再是那么刺鼻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试着想要挪动一下身体,突然间却觉得全身的关节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痛苦**,发出一声哀号。我垂头望去,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身上满是淤青的痕迹,各个关节都敷着土黑色的药膏。药膏发出很香的气味,这让我感觉很舒服。
可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些弄不明白了。
——难道刚才我梦见跌落悬崖的情形并非梦魇?其实我真的是跌下了悬崖然后身受重伤,然后被好心的山民救到了农家屋里?
如果真是这样,我倒希望与武侠小说里描述的一样,我被一个心地善良的农家女孩所救,而这个女孩又一定是貌美如花,不谙世事,清水出芙蓉。再然后,我与这个农家女孩真心相爱,厮守一生。
我暗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真是会胡思乱想啊。
就在这个时候,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走进一个人——还真是个漂亮的女孩。
这个女孩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土布百褶筒裙,手里端着一个盛满了药水的土碗,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我躺着的床边。
我挣扎着露出一个微笑,对女孩说:“你好,谢谢你了。”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的身体好几个地方都隐隐传来了疼痛。
女孩望着我,眼里似乎满是忧愁与疑虑。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她突然对我说了一句令我不敢相信的话:“老公,你醒了?”
老公?!
我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正想发问的时候,女孩转过了身,大声叫着:“姆妈,二黑哥醒了!姆妈快来啊,二黑哥醒了!”
破败的木门又一次被推开,门外走进一个脸上满是沟壑的乡村老太太。她一进门就满脸惊喜地向我扑来,嘴里大声说:“我的儿啦,你终于醒了!姆妈好高兴啊!”
这是怎么回事?自从我醒来后,已经不知道心里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疑问了。
我忍住伤口的疼痛,前言不接后语地说:“等一等,你们叫我什么?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啊?”
我这话刚一说出来,女孩与老太太突然变了脸色。老太太用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的眼神让我感觉有些发麻。老太太张开嘴,露出一派残缺的牙齿,然后缓慢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儿啊,我怎么会认错。一定是你发烧过了头,脑子给烧坏了吧?”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们真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我也不叫二黑。”
“你不是二黑,那你说你是谁?”老太太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哈哈,我当然不是二黑,我是——”突然之间,我的话刹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是啊,我是谁?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抹去了我的所有记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头像要裂开了一样,好疼好疼好疼!仿佛有无数支细小的尖针插进了我的太阳穴里,我无力分辩,也无法思考。
“你就是二黑,我是你的姆妈,这是你的媳妇春秀。你答应了姆妈今年要给姆妈生个小孙孙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耳边传来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碎碎念,还隐约听到那个叫春秀的女孩,轻声的抽泣声。
我绝望地仰躺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床上,两眼一片漆黑,我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