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医不好的心?
汉元帝浅笑,这话还真是她的性子。
人其实特别脆弱,他以为自己此生身为皇帝,坐拥江山,便等于拥有了一切。
然而唯独想不到,他能够拥有天下人,却无法拥有她。
黄龙元年,先皇病重,明知命不久矣,仍亲口指派丹娘的父亲周太医为御前太医,责令其用药医治好自己,否则将诛灭九族。
这一切,都是因为先皇不满于他成为太子。
若非先皇顾念与母后许氏的情分,也许今日的汉元帝就不会是他了。无论是淮阳王刘钦,还是楚王刘嚣,他们在先皇眼中都比自己强上百倍,任是哪一个似乎都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帝王。
想到这儿,汉元帝忽然觉得今日的时局宛若历史重演,今日的刘骜跟当年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先皇生前信奉法家韩非,朝臣多数都为法家之人,以残酷刑法惩戒臣民更是常有的事情,死在他手下的臣子不计其数。
他幼年天性纯善,终究看不下去父皇的作为,便对父皇建议不要再使用那些残酷的刑罚,理应重用儒生,以理服人。
就这么一句话,当即使得先皇勃然大怒,厉声呵斥,“汉王朝自有汉王朝的制度,本来就是‘王道’、‘霸道’兼而用之,此乃治国之道。万不可像周王朝一样单纯以德治国,此乃大忌也。”
他一辈子都记得先皇脸上的表情,那是失望。
紧接着,先皇还对他说了一句令他此生难忘的话,“乱我家者,太子也!”
先皇讨厌他,也许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他爱丹娘,也许亦是那个时代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以,当先皇病重之时,他能够想到最好折磨自己的方式,就是让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和所爱之人在一起。
先皇并没有直接对丹娘下手,而是选择针对于她的父亲,并以株连九族的罪名,想要她的命。
当她知道这个消息时,竟然出奇的冷静。
他至今仍记得,丹娘就坐在储宫正殿前的花坛上,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下午。
他也什么都没做,就坐在她对面的石凳子上,陪了她一下午。
直至日头下山,她忽然开口对他道:“阿奭,我不怕死,我怕死后,你会忘掉我。”
“丹娘,对不起,都怪我没本事,惹怒了父皇,牵连了你们一家。”他站起身,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得将她融于血肉。
她抬眸,目光似水,“我说过,我不怕死,我怕你忘了我。”
他望着她的脸,忽然间无比痛恨自己生在皇室。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何不是个普通百姓。
“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他的话掷地有声,却终究还是食言了。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丹娘的五官,想不起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张脸,竟然让他当时宁愿放弃太子之位,也想陪同她远走高飞。
那是一场早就注定了好的死局,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原来身为皇帝,竟然真的有说诛就诛,说杀就杀的权利。
他死前交代下去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周太医医术无方,致其龙体难以康健,疑有勾结乱党,谋逆叛变之心。故传令下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旨令传下去不到三个时辰,先皇便驾崩而去。这是先皇遗诏,说这话时那么多人在场,纵然他有心想保,却也是无济于事。
他虽然保不住周太医,唯独能做的,便也就是保住她的命。
他将周太医的行刑之日推迟到登基大典之后,国丧三月,他以告慰先皇之名,不准杀生。
那三个月,是他跟丹娘厮守的最后三个月。
举国同悲,但他知道,先皇虽然治国有方,但他的残暴举措却让许多人心怀怨恨而不敢言。
他死了,许多人心中是欢喜的。
乃至于这个身为储君的他。
储宫正殿,朱门紧掩,夜夜笙歌。
他跟丹娘从床榻到地上,从正殿到书房,无处不是他们欢.爱的痕迹。
那一刻,他们真就觉得,这是偷来的贪欢。
“阿奭,遇见你,我死而无憾。”丹娘留了十几年的清白身子,终究没等得大婚之日,便交了出去。
因为没有机会了,倘若现在不给,怕是连命都没了。
“丹娘,我们下辈子还会遇见,那时候我将不会是皇子,你也不会是太医之女,我们只是平凡百姓,便可共结姻缘。”
她捂住他的嘴,一副惊慌的模样,“阿奭,怎么办,离开这正殿,你就要做皇上了。”
他握住她的手,满是不解道:“你不是一直都很希望我做皇帝吗?你不是说我只有做了皇帝,很多事情才能做主,才能忧天下之忧,乐天下之乐吗?”
她的眼睛里无尽悲凉,“可是你做了皇帝,就必然身不由己。而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与你渡过难关。”
“阿奭,你是皇帝,一生必将杀虐无数,不会有来世。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罪孽深重,也不会有来世。这样也好,也许十八层地狱下,我们还会相见。”她蜷在他的怀里,整个人缩做一团,像一只小小的猫儿。
他抚着她的发,那一瞬,无比畏惧明日的到来。
因为每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就预示着她的性命,又少了一天。
三个月时间,稍纵即逝。
在他登基之日,便是周氏一族断头之时。
然而他登基的首日,接连下了两道圣旨。
这头一道圣旨,便是将周太医一族斩首示众,悬挂于城门之前。
这第二道圣旨,便是将周丹娘剔除原有宗籍,流放关外。
这个决定他并不曾跟丹娘商量,他知道她不会同意,可这却是唯一他想到能够保住她性命的办法。
不,或许她一个弱女子流放至关外,同样也没有活路。
所以,她恨他,也是必然。
只要她能多活些日子,恨他又何妨?
他悄悄给了她一个包裹,里面藏着十几万的银票,那银票全国流通,不怕到了边关地区花不成。
所有人都知道是皇上偏袒于周氏,但碍于新帝颜面,并没有人敢说什么。
其实他是顾及了大家的想法,否则他若是执意把她留在身边,虽背地里可遭千夫所指,明面上依旧没有人敢说什么。
否则,他便可以像先皇一般,大开杀戒。
但他不想成为父皇一样的人,她也不会希望自己成为像先皇一样的人。
出乎预料,当他传下圣旨,她并没有拒绝,而是欣然谢恩。
原以为她的倔脾气,必然会随其父亲一同死去,他甚至准备好了迷.药,为她安排好了随性暗卫,做好了一切她不愿服从的准备。
但是她出奇的温顺,没有说半个不字,就那样领旨谢恩,带着他给的包裹,和一块凤佩,离开了未央宫,驱车赶往关外。
临走前,他想要去送她到宫门,却被众臣子拦在宣室殿。
“杜松,替我照顾好皇上,我便先走一步了。”她笑,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杜松讲的。
这么一转眼,便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年,他真是想不起她的脸,只有那笑声,还时常响于耳畔。
那天晚上见到余香,他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她来。
明明长得并不相像,那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却似是出自一个人。
所以,他在寿宴上将自己腰间系了二十多年的龙佩交给余香,那龙佩便和当年丹娘带走的凤佩是一对儿,那龙凤配并不好看,却是他亲手雕成的。
那是一段属于他的悲剧,也是一段属于他的往事,他只盼着这悲剧千万别在刘骜身上重演。
惟愿这兴国之女能够真正庇佑刘骜,造就汉王朝的太平盛世。
“皇上,关内侯跪了好久了。”杜松见汉元帝愣神许久,忍不住出言轻声提醒了一句。
汉元帝回过神来,见窗外天色昏暗,恍惚之间,竟然这么久了?
“平身,赐座。听闻你提起你母亲,朕便想起了一些往事,没顾得上时辰。”汉元帝吩咐道,人却忽然精神了许多。
周子欢谢主隆恩,杜松则帮他搬来了一把椅子,让他坐在汉元帝斜前方。
“你母亲可曾跟你聊过什么……有关于朕的事儿?”汉元帝终究忍不住,还是将这话问出了口。
他想着,问吧,若是再不问,许是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了。
丹娘不是说么,他没有来世,所以就这么一辈子了,让他活个明白,也死个明白吧。
“母亲让臣将这凤佩拿给您。陛下,臣自己还有句话想跟您说,臣是七月初五生人,不知道陛下可想起了什么?”周子欢从怀中掏出玉佩递过去,口中这样问道。
汉元帝一愣,他什么时候生人跟自己有何关系?
难道说,丹娘当日离开未央宫时,便已经怀了身孕,周子欢乃是他跟丹娘的孩子?
不,不可能。如若当年她怀有龙嗣,为什么不讲?
龙嗣大过一切,倘若她真的怀有身孕,便可赦免一切罪责,安心等待孩子出世,哪里还犯得上去边关吃苦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