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南打电话给我,是在一个深夜,刺耳的铃声划破寂静,打碎睡眠,使我的心砰砰直跳。我跳起来,接起电话,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听见他沉闷的声音:
“芊骊死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接下去说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要……去哪儿?”
那一瞬间,有一种恐惧的心思升上来,我不知道他去哪里,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他继续说道:“我要和过去的纠缠做一个了解。”
我没说话。
“你等着,我会回来。”他说,“如果我三个月都没有回来,那么,你忘了我吧。”
我犹豫着,几种不同的话语在我胸中翻滚,最后我问:“你,是要彻底地了却那些该了却的事?”
“嗯。”
“我……”
我不想你走。
但是我最终说道:“那,你好好照顾自己……需要我做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
他没有说再见,直接挂掉了电话。第二天,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苏珊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等我,但是我今天没有心情陪她玩。
我在林书南家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个上午,从我面前经过的人有很多,但是没有人走到我面前来。最终我站起了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在想,没有熟识林书南的时候,我是怎么过日子的。或许那很简单,毕竟,活着二字,不过就是衣食住行的集合体罢了。然而,却总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我怀着低落的心情,去了学校政教处,得知他已经办理了缓考手续。这一次,和他失忆的那一次不同。他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才离开我的生活,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
我坐在台阶上打电话,却不知该打给谁。过了许久,我才拨通了老爹的电话。
“喂?”
尽管已经许久没有听见,老爹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地熟悉和亲切。
“哟,怎么突然想到要打电话回来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你的债还完了没有?”
“你问这干嘛?”
“我去,我还不能问问自己家的债务情况了?”我说,“我都大三了,大学毕业后是能回国还是不能回国,这一点总该清楚的吧?”
我听到老爹在那边哈哈地笑,说道:“原来如此。你如果想回来,当然能回来啦!我这边已经有了不少起色了,我正在像中国首富攀登呢。”
“……得,你可真能。”我说,“可别又碰一鼻子灰才好。”
“喂,兰啊?”老爹说,“你在那边有男朋友没有?”
“你问这干嘛?”
“我是你爹,我不能了解你的恋爱情况吗?”
“俗气!”我说。
“你可真是……行,那我不问了,”老爹说,“不过啊你可注意了,别让哪个男孩子折腾得想跳楼才好。”
“草,要是真有哪个男孩子能让我这么伤心,我绝对把他从楼上推下去。”
“那我可拭目以待了,兰兰。”
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地铁站的语音播报声。
“别的不多说了。”我说,“老爹你注意身体,还有,做生意可别冲动,我不想再当一回负翁了。”
“你也是,虽然我不看重成绩,但你好歹得把文凭拿回来。”
我说:“好。当然文凭我会拿回来,但是,说真的,这个文凭没多少含金量。拿着它回国,能不能找到工作还难说呢。”
“说什么呢?”我爹说,“就算是个五流大学,好歹它不是野鸡大学,是正规学校,文凭也终究是文凭。那些压根儿没上过大学的人不也工作得好好的,你急个什么劲?”
“也是。”我说,“那好吧,我尽量努力学习,这几年,也不能让它白来一趟。”
放下电话,我却觉得有些惆怅。
林书南在身边的时候,我几乎没空去想那些,可是现在,我有点担心。从这所学校毕业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说真的,从小学起,我就是个好学生,老师们好像也都觉得我能考上名牌学校,而我来了这里,即便是在这五流大学,我的成绩也不过是中下。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轻轻地叹息一声,林书南离开后,我真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过好自己的日子。”我轻声对自己说。
学习,周末,学习,学习,与不怎么熟识的同学出门,学习,学习,休息,考试……生活变得前所未有地乏善可陈。
我原以为,如果林书南不在身边,我会和更多的人交往,然而现在,我仿佛变得更不合群。我一个人吃饭,上课,一个人读书,写字,一个人复习,考试……一个人生病,一个人住院,一个人挂水。
我不能这样下去。
我没有疯狂熬夜,没有暴饮暴食,但我感到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差,我需要一些调剂。
在某一天,我突然下定了决心,决定一个人去旅行。一个人旅行,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也是件非常浪漫的事。我想,在天涯海角的地方,也许我会找到解救自己的办法。
可是我发现我没法走到天涯海角——我没有那么多地方的签证。我只能从小镇出发,走遍加拿大的版图。
我踏进葡萄园,树上已经没有葡萄,葡萄在不远处的冰酒厂里,正变成美味佳酿。我想起许久以前和林书南一起喝过的冰酒——我甚至忘记了那时是发生了什么,为何喝酒,但是那带着蜂蜜般香甜的气息仍深深印在我的脑中。我突然很想喝酒,可是无人与我同饮。而我知道,一个人在旅途上,我不能醉。
我继续一路前进着。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小城看见偷偷溜进人类居住区找食的熊,在海边看见巨大的,足足有二十多层的游轮缓缓开过。在蓝莓田里,看早已堆满了白雪的蓝莓树,在分钟凄凄地晃动着,在各个城市的唐人街,看人们砍价、买东西、聊天,感觉活像站在中国的小商品市场里。
旅行到第三周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中国女孩,于是我们同行,一路向北而去。这一年的冬天很长,雪纷纷扬扬地下满了整个世界。
“你看,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场景。”她看着雪中的一家小店说,“我一直想要开那么一家小店。”
“那么为什么没有开呢?”我说,“既然你有足够支持你走遍这么多地方的钱财。”
“老实说,我的钱已经不多了。”她说,“这周结束,我就该回去了。至于小店么,本来是打算在中国开一家的,可是那座城市有我这辈子也不想见到的人呢。”
“这辈子都不想见他?”我说,“你是有多恨他?”
“不,我爱他。”她说,”爱得钻心蚀骨。”
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她不说,我也不问。我只是知道,这一周结束,我又要一个人前行了。
可是我的钱也不多了。
我没有回去,当钱包里没有了钱的时候,我就去看各处的招聘公告,然后找了一份在快餐店的零工。这份工作赚的钱很少,但是我花得更少。工作结束的时候,我就在公园的长椅坐着,若天太冷,就躲进公共图书馆去。破落的小旅店,并不需要多少住宿费。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我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太机械了。我只是想调整自己,而并非忘记过去。可是现在,我仿佛竟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打工生活,就好像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一样。
这不是我的本意。
于是,等稍稍赚了一些钱,我就又踏上旅途。我不去考虑以后,也不去考虑万一生了病,出了事,该怎么办。我只是不想停下来。没了钱,就打工,有了钱,就旅游。我想,等我走遍了整个加拿大,或许就能够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
我没有考虑林书南何时会回来,虽然有时,眼前会时不时闪过他的影子,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过那一点。我在训练自己一个人生活,然而他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那一天,我正坐在开往惠斯勒的火车上,时间是凌晨,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映着车内的光,白出惨烈的颜色,大地一片银白色。我试着将目光伸向远方,可是看见的不是风景,而是窗子反射出的车内的灯光。
手机在振动。
我没有看来电显示,将手机凑到耳边,轻声说:“喂?”坐在我左边的中年男人动了动身子,睡眼朦胧地瞥了我一眼。
“我就要回来了。”
是他。
我轻轻咬住下唇,五六秒后才开口说道:“你现在在哪儿?”
“我……”一阵沉默之后,他说,“在惠斯勒。”
“好。”我说,“把地址发给我,我来找你。”
左边的男人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按下挂断键,放下手机,等着它再次振动。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将额头贴在窗子上。窗玻璃冰凉冰凉的。窗外的雪花变得稀落起来,我看见远处的天边,一丝微光几不可查地透出来,穿过厚厚的云层,将温度投向大地。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