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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情难禁

可中秋日,灵和宫仍是未等到开宫解禁的圣旨。

冷落夜色下,正殿前的空地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极目远眺的身形。

紧贴皮肉的绛紫色绉纱里衣,衬在水红色重绸中衣之下,腰间系上胭脂色撒金百褶拖地长裙,外罩正红刻金硬领对襟长褂。

清瘦的身骨,难得擎起这般繁重的行头,好在娇艳的飞霞妆容和满插金玉簪钗的高髻掩住了本就不易察觉的力不从心之态,反倒演出了几分雍容。

她不知已在庭中立了多久,更不知自己在望什么等什么。她看着那两扇阻断目光蔓延的紧闭的宫门,好似正暗讽着自己的荒唐,可是裙下的脚却像已扎入泥土里,非他来,便无人可救……

可灵和宫的宫墙为何要这样的高?是怕外面的人闯入,还是里面的人冲出?静善有些无力地抬起赘满簪饰的头,看着快要被高墙遮掩得一丝不漏的夜空,绝望的黑,却让她有了些许喘息之机。

他不会来了。

也好,若是今日不来,本也不必再来了。纵再来,来的也不是他了……心跳猝不及防地停了一拍,继而倒是意料之中的绞痛。

也好,既是总有一人要快刀斩断情丝,他动手,许还能多几分胜算。

也好……

下巴习惯性地扬起,充盈眼眶的泪水慢吞吞地朝着夜空闪烁——也好,远远相望,两处为安。

"公主……"封宫以来,灵和宫上下都提着一口气,本就谨小慎微如冯益,更是恨不能掐着喉咙说话,"快戌时了,宫宴早就散了,让曦月服侍您落妆歇息吧。"

"宫宴散了,那家宴呢?"

一声轻叹在这死寂的深夜还是显得太过刺耳。

"钱塘城里沾亲带故的皇戚都不过是太祖一支下来的远亲了,哪次家宴邀了他们,每年不过就是您和皇上再加上大长公主。可如今您又……家宴还怎么办……"

"长姐若有心,何事办不成?"

幽幽一句,自是暗有所指。冯益顿了顿,似是狠下心般忽道:"公主,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这件事,原也是您留下的把柄太大,不然就凭皇上对您的的偏宠,再有心的人也动不了您分毫。"

"公公言下之意,是我自寻恶果。"语气里没有半点波动,就像唤杯茶或传次膳,"这话,确不是公公该说的。"

"老奴不该说的,又岂止这一句?只是老奴的报应还不知应在何处,也就索性不在意了。 倒是公主您……"冯益缓缓直起了身子,原还比静善高了些,"这灵和宫如今,与越州时的废宫相比,又有何不同?"

月光下,静善恍惚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彻骨的寒气从心底逸散。

"自然不同!此乃御赐福国长公主寝宫!"

"下嫁甄公子之前,自是您的寝宫。"

"下嫁?皇兄许诺过,日后出嫁必是我亲自择婿……"

"昔日盛宠时的许诺?当年张贵妃还是新妇时,皇上多次许给她后位,如今情尽恩断,又有谁敢再提呢?"字字咄咄,句句紧逼,静善掌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却听冯益又道:"贵妃至少还有女护身,公主您失了皇上庇护剩的只是更多供人抓寻的把柄!"

"笑话!我乃大宋公主,有何把柄可抓!"

"失而复归的公主。"冯益冷冷地吐出这句话,却似不知如何说下去。良久方道:"当年迎公主回宫时,吴心儿便多有疑虑,曾和老奴诉说。只是她离宫多年不愿再多惹麻烦,才缄口不言,未多事上报圣上。可如今她却突然成了李夫人的近身侍女出入大长公主的兴乐宫,公主您真就不担心吗?"

"有何可担心?任她说破大天,我也是货真价实的福国长公主!"

"人言可畏!"冯益低声喝道:"老奴自是相信公主的身份,不然也不会迎公主回宫。但没了皇上庇护,这些闲言碎语难免要肆无忌惮几分,难保不伤了公主……恐怕也回伤及您日后的夫家。"

"夫家?"不知为何,甄阳干净的笑容突然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惊慌地摇了摇头,强逼着自己镇静下来,喘息着道:"日后的事,今夜本宫不愿再思……公公好意,环儿心领了。先退下吧。"

"公主……"

"让内室里侯着的丫头都退去歇着吧。本宫略站站,便自己回去睡下了。不用人服侍。"

冯益自深知她的性子,一向的说一不二,见她如此吩咐,也只能领命而去。任由她在寒夜里望着天幕孤影伫立……

——————————————

天一凉下来,本就厚重的楠木殿门就变得更加难以关启。静善无助地看着黑漆漆的内室,忽有些后悔让冯益散尽侍夜的丫头。

竟连蜡烛也不留一支?静善忿忿的在黑暗中摸索着,暗骂那群丫头自打封了宫后便日发懒怠!宫里拜高踩低的本事,不用人教,原都是大字写在宫墙上的……

"啊…"

黑暗中猛闪出的人影似是瞬间夺去了静善的心跳,连着夺走的还有她那有头没尾的惊呼声。

高大的身躯山一般遮天蔽日地覆来,铁箍样的手臂紧搂住静善的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她重重地抵到房门上,棱角分明的脸一寸寸逼近,映着从门缝中漏入的月色,一寸寸清晰,直到燥热的呼吸笼住静善的面颊……

"皇……皇兄!?"

静善震惊地盯着眼前这张久违的面孔,一声惊呼还是脱口而出。

"皇兄你……"

"不。"他修长的手指果断地覆住她的双唇,疲惫的双眼里,鲜红的血丝像是被胭脂映出了颜色,"不许多言,朕问一句,你答一句!"

静善死命抑着眼眶里奔涌的泪水,咬着牙僵硬地点了点头。

"甄阳,是什么人!"

"蓟州知府甄采之子,晏贵嫔甄依之长兄。"

扣着她双肩的大手陡然加了三分力道,黑暗中,几乎听得到单薄的骨骼吱咔作响。

"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绝不会下嫁之人!"静善拼尽全力挣开赵构的双手,疯魔般朝他撕声吼道:"一整月了!你最想问最想听又最不能问的,不就只这一句话吗!我说了,现下我说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躲着我!"

赵构失神地望着眼前痛哭失态的女子,中咒般地将她一把揽入了怀中。高耸的云髻被粗暴地打散,黑瀑般的青丝一泻而下,在月光下闪着温柔的光。赵构嗅着那发梢熟悉的腊梅寒香,压积多日的泪水终还是无声地落下……

"殿试当日,甄阳条分缕析,慷慨自若,明确指出刘豫但要南侵,必是襄阳六州首当其冲!其人胸有大略精通兵法,本是不逊于高世荣的当世大才。"赵构低沉的声音没了往日的稳健,甚能窥出些许颤抖,"可你殿试之前见过他!抗旨出宫与他私会!"

"那又如何……"

"殿试时以预测刘豫出兵之策为题,此事你早就知道。焉知不是你泄题于他这才让他在殿试当日显大才风范?"

"你……"静善猛然明白为何他竟耗了这样久才来相见,万想不到的事,却还是逃不过他的疑心,"你,不信我?"

"我信过你。"赵构在月光下凄然一笑,"正因信过,才有此时此地,不是吗?"

静善哑然垂下了眼帘。

"我与甄公子,一无儿女私情,二无诡计交易。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由你。"

"你可知我有多想信你。"赵构抚着她炙热的脸颊,喃喃道:"只是你总是有太多的意料之外。"

黑暗里,两人急促的呼吸,渐渐在灼人的寂静里默契地化作一体。

"那你可知,我今夜原本盛妆侯你?"静善伏在赵构的肩头,良久破涕轻笑道:"可惜,你来的这样晚,蜡烛都撤了,什么也见不到了。"

难得的软语娇俏,却让人不知如何招架。赵构的心像是被热茶晕开,一时索性将万般疑虑抛之脑后。他抱紧了怀中的静善,下巴在她柔顺的黑发上缓缓摩挲着,笑着回道:"怎么见不到?能在夜半从后门偷溜进内室的人,怎会不知随身带上火折?"

他说着放开了静善,从怀里掏出一小只手掌长的扁竹筒,拔开盖子,直送到静善唇边。

竹筒里厚厚卷着的泛着火红色的粗草纸,静善会心的笑了笑,沿着筒缘,轻吹了口气,竹筒里登时冒出支细小火苗,断断续续的闪着跳着,像是子夜里不安分的精怪。

暖暖的红光映出静善面上精致的飞霞妆,艳丽的胭脂被泪水融溶却更具云霞之温柔和美。

"环儿……"

赵构又一次环住了她的腰肢,只是这次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生怯的试探。

静善犹疑地看着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庞,一颗心却早如五马分尸般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是他的皇妹,若要活,她只能是他的皇妹……

"环儿……"

突如其来的吻,像是不期而遇的暴雨般落下,打碎了她最后一寸理智。她不顾一切地抬起了脸颊,迎着,迎上早该相见的密恋,迎上好久不见的李静善……

竹筒在手忙脚乱中坠落,摔出燃得正旺的火折,松香硫磺的气味混着焦火气登时溢满了内室。

厚实的草纸,紧紧地卷着四下迸溅的炙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放肆地燃烧,像是落地前的烟火,命尽前的飞蛾,身不由己的结局无关此时此刻的忘乎所以——至少,尽头前的,还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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