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接连三天没有见到北宇瑾辰了,红袖闭口不谈他的去向,只说在忙公事。事实上,我看得出来,她神色带着紧张和担忧。
因是逐渐步入初冬,别苑的景象也越来越萧索,枯褐色的树叶卷曲着,打璇落下。晨起时,总有结了寒霜的晨雾在空气中肆无忌惮的充斥,待晌午,白霜就浮在青色砖瓦之上,好像撒了糖霜一般。
不知怎么的,天气越是寒冷,我就越是不安,偏偏身子又怠倦得很,只能窝在铺了长绒的长椅上小憩。
阿修拿来了裁纸,说是要折叠一些吉利的小玩意,像是燕子白鹤一类的,可以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我只想知道昕黎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很何况,随着月数增加,不是困乏就是莫名其妙的浮肿,心情也跟着烦躁,与我而言,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就是个累赘。
用来折叠的纸片有些硬,我心不在焉的将它们裁开,却不曾想到,这纸片的边缘居然这么锋利,割到食指后瞬间就有血珠冒出来。
隐隐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藏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
天边灰蒙一片,偶尔有点点雨丝落下,夹杂着盐粒似得雪花,纷纷扬扬随风飘舞。
我没了耐心折纸,随便翻阅一本旧籍,书页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中间偶有残缺的两页。
古籍讲的是一些民间异闻,大多是些鬼怪之谈,最常写到的就是狐妖幻化女子人形为祸人间的故事。
自古以来,无论是普通人家的生老病死还是世世代代的朝堂更替,他们总会把不好的结果归结于女子身上,安她个红颜祸水或是狐媚精怪的名义,仿佛只有这样,才是掩盖住一些事实。
我懒得再看下去,把书丢到一边,正要阖眼养神,窗外却传来喧闹之声。
我以为是院里的小厮吵了起来,平日里他们也会吵,红袖本想遣散了这些人,但我觉得在毫无人气的地方,有人吵闹着,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今天这个声音,仔细听起来,却不太对。
我随意拿了根玉簪将头发挽起,阿修连忙把毛绒裘衣取来披在我背上。
踏出门外,凝结的冷气争前恐后钻进人的脖颈,反倒是让人清醒不少。
绕过竹篱短廊,远远地就看到红袖站在门口,她的手被人反绑在身后。
果然,来者不善……
“阿修!别过来!快走,带锦姑娘走!”红袖这句话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走颤音。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自觉的后退。
“柳素锦,别来无恙啊?”
音色甜软妩媚,却携有几分狠厉——章素蓉,北宇瑾辰明媒正娶的妻子,同样也是灭我暗夜阁的仇人。
她从织金檀木顶的马车上缓缓走下,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浅灰兔绒的小衫虽掩去了婀娜身姿,但却衬得她肤色如雪白皙。
无论是精心描绘过的妆容还是一丝不苟的发髻,她这般盛气凌人的姿态表明了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战役。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从绣了玉兰的鞋面到头顶的玉簪,最后停留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的神色没有分毫变化,看不出忧喜。
“真是岁月静好啊,生活在这种世外桃源,一定很幸福吧……”她伸手过来,似乎想要抚摸我的肚子,更准确得说,是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用胳膊挡开她的手,有意识的退后一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柳素锦,为自己的仇人生孩子,这种事情,只有你能做出来吧?”她的语调充满了嘲弄和讽刺,微挑的眉梢带动整张面容显得几分刻薄,
我知道她想激怒我,事实上,经历了这么多事,三言两语根本伤不到我。
“无论我自己如何,而你,即使做了那么多,付出那么多,满心谋算,步步为赢,最后却连他身都近不了,到底谁更可怜,也真是说不清呢。”
她像是被戳中了要害,面容都有些扭曲,怨恨的双眸良久才恢复平静。
“王妃请回吧,王爷不在这里,如果他知道你今日所作所为,后果您比我清楚。”红袖虽然被绑着,但还是挣扎着要挡在我前面。
素蓉用那染了猩红丹蔻的手指狠狠捏住红袖的脸颊。“我倒是忘了这还有一个不识时务的,我做了什么?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说到这,她的目光又转向我。
“我今天,只是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弟弟的头颅就挂在山下的城楼上?”
“你说什么?”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楞楞的问了一句。
她笑的更欢,笑意达到了眼底。
“我说,前朝余孽昨日被绞杀,头颅就挂在城楼上,你说好巧不巧,离你这里也不远,一个时辰就到了。”
我的脑海里空白一片,手颤抖着,甚至连身子也在颤抖。
我看向红袖,她一言不发,似乎是意料之内却又免不了一番震惊。
“不可能的……不可能……他说过……”
“他说过?”素蓉打断我的话语,“他曾经说过跟你放下一切,一同归隐,他做到了吗?他说的哪一件事真正做到了?真可怜啊,你却还要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孩子,你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我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离,一个不稳就要倒下,她拽住我,语气更加咄咄逼人。“天狱是他在掌管,皇上早就不理朝政了,那究竟是谁下令杀了你正当年少的好弟弟呢?是谁把头颅挂在城墙上,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的好姐妹蓝芷,你的二长老,都是他亲手杀的……”
我用力推开她,“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
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夺过小厮手中的柴刀砍断马车上的套绳,拼尽力气驾马飞奔。
我的血液几乎凝结,我怕素蓉说的是真的,但我更怕自己自欺欺人连看的勇气都没有。
山间道路陡峭,几番从马背上摔落,又爬上去。
雨丝化为雪点,簌簌落在衣领里。
我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只觉得离城楼越来越近,就越来越害怕。
血洗暗夜阁的场景历历在目,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唯一的亲人,我也保不住吗?
城楼越来越近,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唯有天地间白茫茫的大雪填满了瞳孔。
握着缰绳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发麻,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一直在发抖。
一个时辰的路,我却觉得仿佛过了这一生。
飞雪越来越多,黏在睫毛上,好像压着重重的一层,没办法睁开眼睛。
空荡的城门大街没有一个人,落雪盖住了行人曾经走过的足迹。
最苍茫刺目的,是城楼上几乎结冰的头颅。
沾染着没能落下来的血液,他的眉毛,嘴巴,都泛着青紫。
不,我不认识他。
他不是我的昕黎,昕黎他跟着苏衍清离开了,对,他们一起离开了。
一定是我记错了,或者听错了,也许是我看错了。世间相似的人那么多,一定是哪个犯了重事的囚徒罢了……
一步一步走近,我站在七层之高的城楼底下,抬头能看到他结了冰的发丝,毫无生气,像个残败的雕刻品。
我不相信这是昕黎,我要证明给所有人,他不是我的昕黎。
翻过城楼第一层围栏,匍匐身子钻过年久失修的墙洞,嘴巴啃了几口泥水,混合了从心肺中不断翻涌的血丝,腥涩得令人作呕。
台阶也结了冰,每迈出一步就会打滑。七层楼,我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
我没有哭,没有仔仔细细辨认过他的脸,我就不能掉眼泪!
爬到了第七层,绑着头颅的吊绳就在面前,系的是死结,几乎解不开。
但是我离的已经够近了,我可以看到……看到他后颈皮上寒剑刺青……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这个刺青,是重紫在昕黎十岁时亲手刺上的。因他练剑时不慎跌倒将后颈磨出好大一块伤疤,他那么小,却不哭不闹,让重紫将这把剑纹在那里,他说,这样他就能时刻提醒自己,无论练的多苦多难,都要坚持,因为他要做暗夜阁的最锋利的剑。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我做再多的努力都没有用。”
嗓子里的呜咽之音逐渐变大,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流进了嘴里。
“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
哭泣变成了麻木,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巴牵扯着变成一个痛苦的笑容。
“昕黎,阿姐带你回家。”
绳子系在城墙得边缘,我站在最高处,才能够得到它。
伸手解着这个死结,可是它太紧了,指甲折断也解不开。
手指上的血液渗透进绳结,变得暗红。
昕黎是凉西的皇子,就算是死,也不能这样毫无尊严。我要带他离开,离开北燕,回到我们得故土,再也没有人打扰。
指间的疼痛传达至四肢,无一处不是疼痛的。
这样的痛感,比起曾经亲眼看着暗夜阁毁灭,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办呢?阿姐解不开这个绳子,可是阿姐想带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冷风顺着脸颊吹来,带起最熟悉的气息。
“别过来,别碰我。”
“锦儿……”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他是不是也能感受到一点点的疼痛?
不,他没有心,怎么能感受到疼痛呢,他应当是因为冷吧,天气实在太寒冷了,冷得人连眼泪都会结成冰渣。
垂眸向下看,可以看到整个城,掩在坚洁如玉的大雪之中。
这么大的城,居然没有我的家,没有我的亲人啊……
“锦儿,你过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我转过身子,面对着他,我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
他伸着双手,却不敢靠近。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我,那一双眸子,是空的。
我的北宇瑾辰,早就那个清晨就离开了,他说要带我离开北燕,只是没能够回来,也许他死了,所以才没能兑现那个承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他。
“我想回家了。”我笑了笑,跟他说:“我的亲人都在等我,你不是我的亲人,你得放我走了,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光亮,水滴一样落下来。
原来,你也会哭啊……
“锦儿,过来。”
这句话这样熟悉,他说过多好次,有哪一次是真心的呢,也许一次都没有。
“我要去找他了,他说要跟我一起走的,我们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么久了,我没有见到他,我怕他不记得我了。”
退后一步,脚跟靠着边缘,就差一点点,我就要自由了。“你信不信,我一定能找到他的……”
“锦儿!”我听到他嘶声力竭的呐喊,还有他身后拦住他的那些寒阳死士。
我听到寒冬的风声,感受到下坠时的轻松。
昔日场景一幕一幕仿佛走马灯,我就要过完了这一生了,希望奈何桥上的孟婆汤能浓一些,让我把这一世的痛苦和无奈都忘记。
我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