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手里的梆子声响了三下,说明着又过了一个时辰。在永安城中,时间需要非常准确的报告,因为灰蒙蒙的天,总是让人无法分辨现在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永安紫禁城外,一辆马车早早的在那里恭候,马车通体漆黑,表面像是打了油一样光滑,车前直直的伸出两道棱子,又长又细,像两杆冲刺的长矛。给这个内敛的马车凭空添加一股肃杀寂静的感觉。
从紫禁城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头发黑白相间,五官虽然端正,却透出一股疲态。他脸色苍白,走路虚浮,像是丢了魂一样。一路上的恭喜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但那个人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一还礼。大家认为他当上大将军之后忘了本,但事实上,它的确有资格摆架子。那些人脸上越发的谄媚,心里却愈发的憎恶。对于他们来说,别人的高升就是自己的痛苦。
但他无所谓,他依然面无表情的踏上车,车轮没有动,因为它没有确定自己该去哪儿。车上的人对那个年迈的马夫说出了一个地名,那马夫点了点头,嘴里道;“您坐稳喽!”策马扬鞭,月光如酒,沁人心肺。万里北国之下,无数雪花纷纷落下,不仅让永安银装素裹,也掩盖了遍地健儿的热血、熄灭了士兵心中的跳动的火焰。
致格二年十二月一日,胡国大举跨过萼江急袭唐国青州,程奎战死。杨士奇的北伐大军被唐善长死死咬住无法回援,青州左右两路军共计二十万人在程奎死后节节败退,已经被胡国打掉了两个郡,唐国双线作战疲态尽显。
凉国的人少,兵也不多,作为凉国中心的永安只有区区几万人,四大兵团加起来还没有人家一个州的士兵多。这也是为什么秦唐二将拿下潭州之后举国欢腾了,潭州物资丰富,人员健康且富足。现在打败杨士奇只是时间问题,但广德军的主帅秦梦阳却卸下了一切职务回到了永安,连带着回来的,还有三万广德军。广德军的空缺,由高贺芳的效节军代替。圣上的解释是让广德军得以喘息,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对秦梦阳的不信任。
我被卸下军权了。
秦梦阳在百草堂时期就是韩由掣的得力干将,现在却被韩由掣渐渐疏远,他坐在马车里,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不知道韩由掣为什么会把广德军调回来,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广德军?
前面传来马夫苍老的声音,“少爷,到了。”
当上大将军,却并没有给他一兵一卒,秦梦阳自然没资格自称将军。
这府邸正上方放着黑底黄字的牌匾,上面有着圣上赐给这宅邸主人的四个字——枕戈待旦。现在看到这四个字,秦梦阳只想笑,不光是自己,他也说不上枕戈待旦吧。大门没有关,大雪呜呜的往里钻,秦梦下了马车,从两扇门中间宽大的缝隙走进去。
这府邸有着宽大的庭院,池塘里放干了水,露出坚硬黑色的池底,上面已经铺上了一层雪,像是银白色的缎子;旁边兵器架子上的兵器早已撤回,只留下光秃秃的空架子;而四周的围墙也好像长时间没人修缮,里面的墙有些皲裂,露出黑褐色的砖,而高墙上方却刚刚扫过,只落了薄薄一层雪,晶莹剔透。
一个正堂和正房连接的前脸儿,两边是厢房,后面是后院。秦梦阳刚想走进去,突然从厢房跑出来几个小孩儿,他们追逐嬉闹,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破坏了这略带伤感的气氛。
“秦将军?”这声音带着惊喜和疑惑,仿佛有些不敢认出他。
从正堂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一头卷发像是锅盖一样扣在他头上,刘海分开两边,露出油亮的额头。正一脸讶异的看着自己。秦梦阳苦笑了一下道:“讲什么秦将军,我现在已经是秦先生了。”
那人“唉”了一声,走到院内拉起秦梦阳的手道:“统制,我还是这么称呼你比较顺口,别在院子站着了,进去说。”
秦梦阳被凌无双拉着走向正堂内,很快,一个容貌不美的侍女就弄上来几个菜和一壶酒,尽管都是些凉菜。
椒盐花生米、醋溜拍黄瓜、脆口的土豆丝儿和拌了麻酱的豆腐丝儿,外加两壶烈酒,这就是全部。冬天吃凉菜,其实很难受,但有烈酒倒也不怕。况且正堂内门关得紧紧,火炉烧得旺,整间正堂都充满了温暖,外面孩童的嬉戏声更像是枕边的呓语,听不清,笑声却让人心情舒畅。
倒了一杯酒,秦梦阳幽然道:“无双,圣上卸了我的军职,现在我已经是白身了。其实这倒没什么....”说着,他夹了一口菜送到嘴边,却又放到了酒杯里,道:“我害怕他对我父亲做什么。”秦冬火一直是支持大太子韩和继位的,可后来韩和死掉,韩由掣和韩硕搞事情,他也就一言不发只是冷眼观瞧,可能韩由掣认为既然你儿子投靠了我,你还不帮我,心里对他有怨气吧。
“干爹最近怎么样?”凌无双皱起了眉问道。
“最近在给程奎祭奠。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干这种事。”给敌国的将领祭奠,尤其是在交战中,若是别人,被杀头都是有可能的。凌无双也想不清秦冬火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这种时候做这种事。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呢么。
凌无双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淡淡的道:“不管怎么说,先把年过完吧。”过年是头等大事,秦梦阳也不能拖着不过,他也喝了一口酒道:“过完年再说吧,我看圣上也不会对老不死的怎么样,毕竟也是立过无数大功的功臣。再说,他要是动老不死的,不还得过我这关么。”
凌无双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眼中也露出十分复杂的感情。但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把酒杯伸到秦梦阳眼前道:“统制,你我今天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