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呼和浩特职业学院历史文化研究所,田玉英)
摘要:诸假子摧敌克城,佐助王建成立王霸之业。但假子多桀骜不训之辈,其忠勤程度取决于君主对其统驭的能力,高祖时期他们略地秦陇,威服南诏,平定内乱,颇可称道;后主时期却无大作为,尤其在后唐战争中不战而溃,导致前蜀旋踵而灭。王建及亲子与假子间关系也很复杂,加强了政权的离心因素。假子身居高位,大多贪纵不法,生杀任情,加剧了政权的腐败程度,对前蜀速亡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关键词:前蜀;假子;蜀岐之战;后唐伐蜀;王建及亲子与假子关系;政治腐败
前蜀开国,众假子作为创业功臣,出将入相,盘据要津,在前蜀军事、政治舞台上继续扮演重要角色。他们对前蜀政权是起了捍卫作用还是破坏作用,难以一语定论。
一 前蜀的对外军事活动
前蜀建立后,各割据势力的混战有增无已,虽然其基本目标是确保三蜀无虞,但军阀的本质使它对邻封常怀吞噬之心,因而从911-920年,蜀岐战争不断,而诸假子依然是冲锋陷阵的主力。
(一) 高祖王建的对外军事行动(911-918)
1、蜀岐之战
前蜀立国时,岐王李茂贞经过朱温的打击,“自是兵力殚尽,垂翅不振。”[1](P4129)但为了让岐充当蜀之屏障,王建与之建立了婚娅关系,把普慈公主嫁给了李茂贞的从子李继崇。但“继崇骄矜嗜酒,多无理于公主。”[2](P569)公主于是省亲不还,李茂贞以此为借口聚兵边境,蜀岐进入战争状态。
“蜀主(王建)谓群臣曰:‘自茂贞为朱温所困,吾常振其乏绝,今乃负恩为寇,谁为吾击之?’兼中书令王宗侃请行,蜀主以宗侃为北路行营都统。……以兼侍中王宗祐、太子少师王宗贺、山南节度使唐道袭为三招讨使,左金吾大将军王宗绍为宗祐之副,帅步骑十二万伐岐。壬辰,宗侃等发成都,旌旗数百里。”[3](P8740)王建亲自督战,蜀诸将屡次击败岐兵。
岐王不甘心失败,八月再派名将刘知俊、李继崇举兵击蜀,双方在青泥岭展开激战。“王宗侃、王宗贺、唐道袭、王宗绍与之战于青泥岭,蜀兵大败,马步使王宗浩奔兴州,溺死于江,道袭奔兴元。”[3](P8745)宗侃、宗贺等收集散兵退保安远城,岐方尾追不放。王建迅速调集部队增援,“以昌王宗鐬为应援招讨使,定戎团练使王宗播为四招讨马步都指挥使,将兵救安远军,壁于廉、让之间,与唐道袭合击岐兵,大破之于明珠曲。明日又战于凫口,斩其成州刺史李彦琛。”[3]( P8746)但安远依旧被围困。十月,王建再派开道都指挥使王宗弼解安远之围,王宗弼先败刘知俊于斜谷,继而“败岐兵于金牛(今陕西宁强北金牛驿),拔十六寨,俘斩六千馀级,擒其将郭存等。丙申,王宗鐬、王宗播败岐兵于黄牛川(今陕西勉县西),擒其将苏厚等。丁酉,蜀主自利州如兴元,援军既集,安远军望其旗,王宗侃等鼓噪而出,与援军夹攻岐兵,大破之,拔二十一寨,斩其将李廷志等。”[3](P8748)在各路大军合击下,岐兵方解围遁去。912年王宗汾攻克文州(治今甘肃文县),914年“蜀兴州刺史兼北路制置指挥使王宗鐸攻岐阶州及固镇,破细砂等十一寨,斩首四千级。甲申,指挥使王宗俨破岐长城关等四寨,斩首二千级。”[3](P8785)蜀逐渐推进到岐境地。
915年蜀岐双方再次大规模开战,蜀各路大军依然由诸假子统率。“以兼中书令王宗绾为北路行营都制置使,兼中书令王宗播为招讨使,攻秦州;兼中书令王宗瑶为东北面招讨使,同平章事王宗翰为副使,攻凤州。”[3](P8796)
诸假子战果辉煌,连克四镇。“蜀王宗翰引兵出青泥岭,克固镇,与秦州将郭守谦战于泥阳川。蜀兵败,退保鹿台山。辛未,王宗绾等败秦州兵于金沙谷,擒其将李彦巢等,乘胜趣秦州。兴州刺史王宗鐸克阶州,降其刺史李彦安。甲戌,王宗绾克成州,擒其刺史李彦德。蜀军至上染坊,秦州节度使李继崇遣其子彦秀奉牌印迎降。宗绛(当是宗绾)入秦州,表排陈使王宗俦为留后。……王宗绾自河池、两当进兵,会王宗瑶攻凤州,癸未,克之。”[3](P8798)于是,秦、凤、成、阶四州为蜀所有。至此前蜀的版图于焉底定,疆域也达到最大:“西界吐蕃,南邻南诏,东据峡江,北距陇坻,有州六十四,自两川诸州而外,兼得山南西道金、洋至夔、万诸州,又有江南道之黔、施等州,陇右道之秦、成、阶三州。”[4](P268)
916年蜀又兵分两路,倾力伐歧,“蜀主以王宗绾为东北面都招讨,集王宗翰、嘉王宗寿为第一、第二招讨,将兵十万出凤州;以王宗播为西北面都招讨,武信军节度使刘知俊、天雄节度使王宗俦、匡国军使唐文裔为第一、第二、第三招讨,将兵十二万出秦州,以伐岐。”[3]9P8804)两路军都取得重大胜利。王宗绾等出大散关,“大破岐兵,俘斩万计,遂取宝鸡。”[3](P8807)王宗播等出故关,攻陇州,迫使陇州守将李继岌帅众二万投降。刘知俊和王宗绾等合围凤翔,岐兵闭关不出。无奈天不作美,适逢大雪,大功垂成。
917年蜀再次举兵,“以兼中书令王宗侃为东北面都招讨,武信节度使刘知俊为西北面都招讨。”[3](P8816)刘知俊所部“诸将皆旧功臣,多不用其(指知俊)命,且疾之,故无成功。”[3](P8821)王建于是以王宗侃取代知俊为统帅,但由于不久王建病死,伐岐就此中断。
蜀岐战争中,假子王宗绾、王宗铎等立功突出。王宗绾克成州,陷秦州,拔凤州,“高祖因遂有秦、凤、阶、成之地,宗绾实为首庸焉。通正元年,又领北面都招讨,将兵伐岐。师出大散关,大破岐兵,进取宝鸡,围凤翔,岐人为之震恐。”[2](P579)
2 、镇压南诏
蜀西南边境蛮夷杂居,他们与内地和战不常。“黎、雅间有浅蛮曰刘王、郝王、杨王,各有部落,西川岁赐缯帛三千匹,使觇南诏,亦受南诏赂高成都虚实。每节度使到官,三王帅酋长诣府,节度使自谓威德所致,表于朝廷;而三王阴与大将相表里,节度使或失大将心,则教诸蛮纷扰。先是节度使多文臣,不欲生事,故大将常藉此以邀姑息,而南诏亦凭之屡为边患。”[3](P8512)
914年南诏乘蜀岐交战之际,侵犯黎州,“蜀主以夔王宗范、兼中书令宗播、嘉王宗寿为三招讨以击之。丙辰,败之于潘仓嶂,斩其酋长赵嵯政等。壬戌,又败之于山口城。十二月,乙亥,破其武侯岭十三寨。辛巳,又败之于大度河,浮斩数万级,蛮争走度水,桥绝,溺死者数万人。”[3](P8785)王建又处斩了浅蛮三王,因他们漏泄軍謀给南诏。王船山评价说:“王建之识,不可及矣。黎、雅三部浅蛮,岁赐缯帛,使觇诏蛮,反取赂南诏,侦我虚实。建绝其赐而斩部将之与蛮交通者,自此浅蛮戢服,而终五代之迄宋,南诏不入寇扰,皆建之善谋善断以窒乱源也。”[5](P2270)王建固然善断,但是南诏不敢侵扰边境是以军事征服为铺垫的。
(二)后主王衍时期的军事活动
1、对岐用兵
918年五月王建去世,王衍继立,他荒淫奢纵,又重用宦官外戚,前蜀在他的统治下江河日下,虽也一再对岐用兵,但罕有成功。
贞明五年(919)“蜀北路行营都招讨、武德节度使王宗播等自散关击岐,渡渭水,破岐将孟铁山。会大雨而还,分兵戍兴元、凤州及威武城。戊子,天雄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宗昱攻陇州,不克。”[3](P8842) 920年后主又“以兼侍中王宗俦为山南节度使、西北面都招讨、行营安抚使,天雄节度使、同平章事王宗昱、永宁军使王宗晏、左神勇军使王宗信为三招讨以副之,将兵伐岐,出故关,壁于咸宜,入良原。丁酉,王宗俦攻陇州,岐王自将万五千人屯汧阳。癸卯,蜀将陈彦威出散关,败岐兵于箭筈岭,蜀兵食尽,引还。宗昱屯秦州,宗俦屯上邽,宗晏、宗信屯威武城。”[3](P8858)
显而易见,蜀岐之战中诸假子仍然充当主角,但耐人寻味的是:为什么诸假子在王建时期战绩显著,但后主时期甚为平庸?“王宗信与宗昱、宗宴为三招讨,副王宗俦以伐岐,进屯威武成,厉兵秣马,竟无成功而还。”[2](P584)虽未有明确的史料记载诸假子消极怠战,但我们可以根据相关的史料来推测一二:
收养假子看重的是骁勇善战,这些人自然也难以驾驭。王建多权谋,对其施以恩威,啖以利益,诸假子惮其英武,不敢有所懈怠。如王宗侃虽然屡立战功,但青泥岭之败,高祖犹且呵责,扬言要处以军法:“‘汝今又狂率,岂不畏赫雷乎?’赫雷,高祖刀名也。宗侃惧。”[2]( P572)王衍以年少继统,荒于游宴,又视军事为儿戏,当蜀岐前线交战时,“帝奢纵无度,日与太后、太妃游宴贵臣之家,及游近郡名山,所费不可胜计。”[2](P533)920年又下令北巡,声言要亲征北疆,“至汉州,驻西湖,与宫人泛舟奏乐,饮宴弥日。”[6](P229)一路招摇,“沿江而下,龙舟画舸,照耀江水,辉映江渚,州县供办,民始愁怨。”[3](P8859)军队纪律败坏,将领玩忽职守也不加惩罚,虽诏令天策府诸将无得擅离屯戍,但“左散旗军使王承愕、承勋、承会违命,帝皆原之。自是禁令不行。”[2](P533)可想而知,后主如此荒唐行事,怎么能弹压住那些功臣宿将为其效力?
2、后唐伐蜀
早在征战过程中,随着占有领土的扩大,王建已陆续任命众假子充任各地的节度使或刺史等,王建即位后,诸假子或入相,或封王,很多还兼任节度使,专有方面,权任极重。
担任节度使多是假子或假孙。[①]目的不外是让他们充当前蜀的藩蔽。但是从后唐伐蜀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些假子是否起到了藩卫的作用。
924年后唐李严、李彦稠先后使蜀,敲响了前蜀的丧钟。李严既看到蜀之富庶,也了解到“衍童騃荒纵,不亲政务,斥远故老,昵比小人。其用事之臣王宗弼、宋光嗣等,谄谀专恣,黩货无厌,贤愚易位,刑赏紊乱,君臣上下专以奢淫相尚。”[3](P8921)唐庄宗决定出兵伐蜀。后唐已经磨刀霍霍,而前蜀却大撤边备。“蜀以唐修好,罢威武城戍,召关宏业等二十四军还成都。”[3](P8927-8928)接着,武定、武兴、天雄、金州等北部诸州守防军大批撤回成都,致使门户洞开,后唐兵由此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大军压境,王衍还自谓北有剑门,东有巫峡,江山险固,万无一失,不顾大臣劝阻,率卫兵万余人东游秦州,一路上和侍臣诗酒唱和,备极风雅。行至汉州,武兴节度使王承捷告唐兵西上,“蜀主以为群臣同谋沮己,犹不信,大言曰:‘吾方欲耀武。’遂东行。在道与群臣赋诗,殊不为意。”[3](P8938) 王衍行到利州,威武败卒奔还,才相信唐兵真的到来,仓皇之中“以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兼侍中王宗昱为三招讨,将兵三万逆战。”[3](P8940)
且看后唐进军及前蜀将领的作战情况:
924年十月十八日,后唐大军攻武威城,守将叛降,后唐得粮草二十万斛。
十九日,先锋大军疾趋凤州,“王承捷以凤、兴、文、扶四州印节迎降,(后唐)得兵八千,粮四十万斛。”[3](P8939)接着,兴州刺史王承鉴、成州刺史王承朴弃城逃跑。
二十六日,王宗勋等三招讨与唐兵对垒于三泉,“蜀兵大败,斩首五千级,馀众溃走。”[3](P8940)唐兵“得军储三十多万。自是师无匮乏,军声大振。”[1](P1841)
二十九日,王衍闻听三泉之败,急忙返逃成都,并截断桔柏渡(今四川广元西南嘉陵江、白龙江合流处)浮桥,以阻遏后唐军。“使中书令、判六军诸卫事王宗弼将大军守利州,且令斩王宗勋等三招讨。”[3](P8940)但后唐前锋未至利州,宗弼“弃城引兵西归。王宗勋等三招讨追及宗弼于白芀,”[3](P8942)诸假子合谋送款于唐。
三十日,魏王继岌至兴州,“光葆以梓、绵、剑、龙、普五州,武定节度使王承肇以洋、蓬、壁三州,山南节度使兼侍中王宗威以梁、开、通、渠、麟五州,阶州刺史王承岳以阶州,皆降。承肇,宗侃之子也。自馀城镇皆望风款附。”[3](P8941)
十一月,李继岌率大军向剑、绵、汉州推进。九日昭武节度使林思谔先弃城奔阆州,遣使请降。
十五日,魏王继岌至剑州,“蜀武信节度使兼中书令王宗寿以遂、合、渝、泸、昌五州降。”[3](P8943)
二十六日,李继岌率大军进抵成都,翌日,蜀主出降,前蜀亡。
后唐“自出师至克蜀,凡七十日。得节度十,州六十四,县二百四十九, 兵三万,铠仗、钱粮、金银、缯锦共以千万计。”[3](P8946)除了三泉稍有抵抗外,其余各地均不战而降。
其实就双方形势而论,蜀也有一定的优势:首先蜀地四塞险固,而后唐悬军深入,馈运不继,假如蜀军坚守利州,坐待唐师疲敝,然后相机而动,则双方胜负也未可知。后唐深知其中道理,一直强调“利在速战,……或教王衍坚闭近关,折吾兵势,倘延旬浃,则胜负难料矣。”[2](P550)无奈前蜀人心离散,诸将无心恋战,身为军队最高统帅的王宗弼尤为可耻,一方面麻痹后主说“东川、山南兵力尚完,陛下但以大军扼利州,唐人安敢悬兵深入?”[3](P8939)及至让他屯守利州又率先弃城而逃,并决定卖国换取自己的富贵。“王宗弼至成都,登大玄门,严兵自卫。蜀主及太后自往劳之,宗弼骄慢无复臣礼。乙巳,劫迁蜀主及太后後宫诸王于西宫,收其玺绶,使亲吏于义兴门邀取内库金帛,悉归其家。其子承涓杖剑入宫,取蜀主宠姬数人以归。丙午,宗弼自称权西川兵马留后。”[3](P8944)在与后唐的战争中,宗弼等假子手握重兵,或弃城而逃,或不战自溃,后唐几乎兵不血刃入据成都。
二 蜀帝与假子的关系
(一)王建与诸假子的关系
王建收养假子显然有着深刻的政治目的。生逢乱世,利用什么手段延纳各路英雄为其卖命,这是割据称雄的重要条件。当王建与诸雄一争短长时,王建亲子尚未出生或者幼弱。为了收拢诸将领为他死心塌地地效命,王建将立功或者纳降的将领赐姓为子。赵翼说“盖群雄角力时,部下多易去就,唯抚之为家人父子,则有名分以相维,恩义以相浃。久之,亦遂成骨肉之亲。以之守边御敌,较诸将帅,尤可信也。”[7](P745)而就假子一方来说,被王建收为养子无疑能提高在军队中的地位,从而显身扬名,所以诸将也乐意为此。有的假子野心勃勃,甚至梦想成为储嗣。王建刚即位,养父子间便爆发了一场大冲突,假子王宗佶成为被诛杀的第一个功臣。
王建立国,首席宰相便是王宗佶,但是王宗佶并不满足,因当时储贰未定,暗怀非分之望。“蜀中书令王宗佶,于诸假子为最长,且恃其功,专权骄恣。……宗佶多树党友,蜀主亦恶之。二月,甲辰,以宗佶为太师,罢政事。”[3](P8689)宗佶大树朋党,犯了君王之大忌。为了限制他的权力,王建对他明升暗降,削夺了他的实权。王宗佶不加收敛,反而更加嚣张。“蜀太师王宗佶既罢相,怨望,阴畜养死士,谋作乱。上表以为:‘臣官预大臣,亲则长子,国家之事,休戚是同。今储贰未定,必启厉阶。陛下若以宗懿才堪继承,宜早行册礼,以臣为元帅,兼总六军。傥以时方艰难,宗懿冲幼,臣安敢持谦不当重事!陛下既正位南面,军旅之事宜委之臣下。臣请开元帅府,铸六军印,征戍征发,臣悉专行。太子视膳于晨昏,微臣握兵于环卫,万世基业,惟陛下裁之。’蜀主怒,隐忍未发,以问唐道袭,对曰:‘宗佶威望,内外慑服,足以统御诸将。’蜀主益疑之。已亥,宗佶入见,辞色悖慢。蜀主谕之,宗佶不退,蜀主不堪其忿,命卫士扑杀之。”[3](P8693)王宗佶简直是**裸地提出或立他为储贰,或让他总揽军权,这当然是王建不能容忍的,王建百战而立的基业岂能拱手让与他姓?扑杀王宗佶不久,他就急忙册立次子宗懿为太子,以杜绝其他诸子的觊觎之心。
王宗佶因跋扈而死固有原因,而王宗滌之死则纯属冤杀。权力之争向来是血腥的,父子相残的比比皆是,更何况养父子之间,当然也不乏勾心斗角。作为一代枭雄,王建对假子的心理是非常复杂和微妙的。一方面他需要能将为其效力,另一方面他对能将又本能地妒忌,一旦他认为某假子对其地位存在着潜在的威胁,他处理起来毫不手软。如王宗滌跟随王建收西川、拔东川、夺山南,奋勇当先,立功无数,“宗滌有勇略,得将士心,高祖颇内忌之。”[2](P573) “宗佶等以其功高,构以飞语,建疑之,因至诘让,将加之罪。”[8](P21) “建命亲随马军都指挥使唐道袭夜饮之酒,缢杀之,成都为之罢市,联营涕泣,如丧亲戚。”[3](P8581)
与王宗滌相比,王宗播得以万全,实在有赖于他的善于保身。王宗播本名许存,因在荆南不得志降于王建,“高祖忌存勇略,欲杀之,掌书记高烛曰:‘公方总揽英雄,以图霸业,彼穷来归我,奈何杀之?’”[3](P8488)但高祖终是对他不太放心,让许存戍守蜀州,“阴使知蜀州王宗绾察之 。宗绾密言存忠勇谦谨,有良将才,建乃舍之,更其姓名曰王宗播。”[3](P8488)可以肯定,假如王宗绾另有说法,王宗播必死无疑。高祖的猜忌使宗播不得不谨小慎微,亲吏柳修业屡劝宗播慎静以免祸。“其后宗播为建将,遇强敌诸将所惮者,以身先之;及有功,辄称病,不自伐,由是得以功名终。”[3](P8488)
假子王宗弁为了避嫌也自求退职。“蜀蜀州刺史王宗弁称疾,罢归成都,杜门不出。蜀主疑其矜功怨望,加检校太保,固辞不受,谓人曰:‘廉者足而不忧,贪者忧而不足。吾小人,致位至此足矣,岂可求进不已乎!’蜀主嘉其志而许之,赐与有加。”[3](P8719)胡三省注曰:“宗弁之祈闲,以蜀主之雄猜也。”
王建的猜防之心还可见于它例。915年当主力部队伐岐时,蜀宫起火,“自得成都以来,宝货贮于百尺楼,悉为煨烬。诸军都指挥使兼中书令宗侃等帅卫兵欲入救火,蜀主闭门不内。”[3](P8797)胡三省注曰:“恐有乘救火为变者。史言蜀主之猜防。”“火犹未熄,蜀主出义兴门见群臣,命有司聚太庙神主,分巡都城,言讫,复入宫闭门。”[3](P8798)两度闭门,足见王建对诸将忌讳之深。
王宗佶事件之后,虽然册封了亲子宗懿为太子,但王建并未放松警惕,假子多为久经沙场的战将,且年富力强,阅历丰富;而亲子未谙练军事,为了防备众假子功高震主,王建可谓处心积虑。虽然不少假子担任了军队高级将领,但离最高军事权力始终一步之遥。
首先,掌握最高军事权力的枢密使一职,王建一概任用所宠信的文臣,而劳苦功高的假子则被排斥在外,及临终又指定由宦官宋光嗣担任,从此枢密使之权移与宦官。“蜀主以諸将多許州故人,恐其不为幼主用,故以光嗣代之。自是宦者始用事。”[3](P8826) 所谓许州故人即和王建同时起家的将领,有晋晖、李师泰、李简等,当也包括幼从征伐的诸假子,而且更大程度上指假子,因为当时李师泰、张造、李简等人皆早死,史称“晋晖等诸人皆一时从龙,为国家腹心爪牙,其半不及见太平之盛者。”[2](P598)
其次,判六军诸卫事作为前蜀最高禁军统帅,除了由唐道袭短暂担任外(不到一年),也一直由亲子元膺和王衍(先后被封为太子)担任,以节制手握重兵的假子。
虽然王建对假子防范甚深,但在王建心目中,假子毕竟和他确立了名分上的关系,父子之义有时对双方也具有一定的约束力,还是较他人更可信任的,所以当他病重时,他首先想到把后事托付给假子,并做了他认为安全稳妥的人事调整,从前线召回王宗弼,任命为马步都指挥使。“以宗弼沉静有谋,故召还。”[2](P527)“辛丑,以宋光嗣为内枢密使(兼判六军),与兼中书令王宗弼、宗瑶、宗绾、宗夔并受遗诏辅政。”[3](P8826)
(二)王建亲子与假子的关系
诸假子与亲子间毫无例外也存在着利害冲突,因此其明争暗斗也颇为激烈。史言“晉王克用多養軍中壯士為子,寵遇如真子。及晉王存勗立,諸假子皆年長握兵,心怏怏不伏,或託疾不出,或見新王不拜。”[3]( P8690)前蜀虽没有史料明确记载王建假子如此跋扈,但假子与亲子间的冲突也波涛暗涌,何况太子“宗懿(即元膺)骄暴,好凌暴旧臣。”[3](P8721)难免与诸假子产生龃龉。元膺之死,假子也难逃嫌疑。
太子元膺与枢密使唐道袭的冲突最为明显,但其间也交织着太子与假子的矛盾。“(913年)秋,七月,蜀主将以七夕出游。丙午,太子(元膺)召诸王大臣宴饮,集王宗翰、内枢密使潘峭、翰林学士承旨高阳毛文锡不至,太子怒曰:‘集王不来,必峭与文锡离间也。’大昌军使徐瑶、常谦,素为太子所亲信,酒行,屡目少保唐道袭,道袭惧而起。丁未旦,太子入白蜀主曰:‘潘峭、毛文锡离间兄弟。’蜀主怒,命贬逐峭、文锡,以前武泰节度使兼侍中潘炕为内枢密使。太子出,道袭入,蜀主以其事告之,道袭曰:‘太子谋作乱,欲召诸将、诸王,以兵锢之,然后举事耳。’蜀主疑焉,遂不出;道袭请召屯营兵入宿卫,许之。内外戒严。”[3](P8773)
太子和道袭的话或许都有不实之处,太子召集诸王宴饮是否真的打算把诸将、诸王一网打尽,难以断论,但是从中却可以嗅出太子与元勋故旧之间几乎是剑拔弩张。太子的目标即使不是直接针对假子,但是作为勋旧假子当然也在被打击之列。
双方的矛盾升级成武斗,大战于清风楼下,中外惊骇。“蜀主乃召兼中书令王宗侃、王宗贺、前利州团练使王宗鲁,使发兵讨为乱者徐瑶、常谦等。宗侃等陈于西球场门,兼侍中王宗黯自大安门梯城而入,与瑶、谦战于会同殿前,杀数十人。瑶死,谦与太子奔龙跃池,匿于舰中。太子出就舟人伹食,舟人以告蜀主,亟遣集王宗翰往慰抚之;比至,太子已为卫士所杀。蜀主疑宗翰杀之,大恸不已。左右恐事变……”[3](P8775)
上述史料还说明:太子与集王的关系也似乎不洽。先是集王宗翰拒绝宴请,让元膺大发雷霆,甚至迁怒于其他大臣。后来宗翰在平乱中,奉命前去慰谕太子,但太子却被杀。王建怀疑太子为宗翰所杀,是否如此,无可查证。诸假子奉命讨乱,借机杀死元膺也是十分可能的。如果因此对假子大加诛戮,很可能引发更大的内乱,因此王建不得不尽量低调处理,杀一批侍从了事。
元膺死后,王衍被册封为太子,而他得以顺利正位南面,也有赖于王宗弼的力援。“内飞龙使唐文扆久典禁兵,参预机密,欲去诸大臣,遣人守宫门;王宗弼等三十余人日至朝堂,不得入见,文扆屡以蜀主之命慰抚之,伺蜀主殂,即作难。遣其党内皇城使潘在迎侦察外事,在迎以其谋告宗弼等;宗弼等排闼入,言文扆之罪,以天册府掌书记进延昌权判六军事,召太子入侍疾。丙子,贬唐文扆为眉州刺史。”[3](P8826)宗弼当机立断,强行入宫,揭露了唐文扆的阴谋,让诸将避免了横遭屠戮,同时王衍顺利继位,消除了因即位之争引发政局动荡的可能性,维护了前蜀政权的稳定。
王衍即位后,由于他追求享乐,不亲政事,故而和众假子的矛盾不太突出。但宗弼作为援立功臣,势焰熏天,从此得以左右朝政。王建去世不久,“内枢密使宋光嗣以判六军让兼中书令王宗弼,蜀主许之。”[3](P8836)而且从此判六军诸卫事就由宗弼担任,直到蜀灭,完全违背了王建排斥假子的初衷。
养父子之间毕竟不是血亲关系,“这种拟制血亲关系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关系。为了既得的政治关系,这种关系随时可以中断或更换。”[9](P105)有的假子甚至几易其姓,其叛附完全视政治利益而定。如王宗弼是王建最早收养的假子之一,为前蜀立过大功,也深得王建宠信,但他却朝秦暮楚,全无忠信之心。王建谋取东川,“谋因犒师执之(指东川节帅顾彦晖),宗弼乃以密语泄之彦晖,高祖殊不为意,待之如初。已而从高祖攻东川,为东川兵所擒,彦晖念旧恩,畜为子。及彦晖败,复自归于高祖。”[2](P574)高祖驾崩,首选宗弼为辅弼大臣,但宗弼岂当此任?“蜀主不亲政事,内外迁除皆出于王宗弼。宗弼纳贿多私,上下咨怨。宋光嗣通敏善希合,蜀主宠任之,蜀由是遂衰。”[3](P8831)诚如《十在文》说,“受先皇之付嘱,为大国之栋梁,既不输忠,又不知退,恣一门之豪奢,任数力之骄矜,徒为贪饕之人,实非社稷之器。”[6](P232
假子王宗范“本姓张氏,幼丧父,随母周氏再适建,为九夫人,宗范年十岁,冒姓王氏,”[8](P22) 前蜀灭,宗范随王衍入洛至长安,张篯为节度留后,“宗范以珍玩赂篯请复姓为猶子,易名师范。”[8](P22)
“君父,人伦之大本;忠孝,臣子之大节。”以传统社会的价值观而论,王宗弼等人的行为令人不齿,欧阳修对此痛心疾首:“呜呼,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开平、显德五十年间,天下五代而实八姓,其三出于丐养。盖其大者取天下,其次立功名、位将相,岂非因时之隙,以利合而相资者耶!”[10](P385)
当然也有的假子对养父忠心耿耿,如王宗裕,“(王)建亲督诸军力战,宗裕必冒矢石而掖卫之”。[8](P19)王宗俦“以蜀主(王衍)失德,与王宗弼谋废立,宗弼犹豫未决。庚戌,宗俦忧愤而卒。”[3](P8925)王宗寿也曾对后主犯颜直谏,同光元年(923)“蜀主以重阳宴近臣于宣华宛,酒酣,嘉王宗寿乘间极言社稷将危,流涕不已。”[3](P8892)
三 假子与前蜀之败政
“蜀之将帅,鲜不好货。”[11](P150)假子系武将出身,素质较低,他们倚权怙势,贪蠹不法,嗜凶好杀,给社会带来了不良影响。
“是时王宗佶恃高祖养子,骄纵不法。一日,高祖宴群臣,谓左右曰:‘得一二人如韩信而将之,中原不足平也。’宗佶跪曰:‘臣虽不才,自顾可鞭箠取天下。’ 扶进曰:‘陛下雄才大略,尚不能得岐陇尺寸之土,宗佶小子狂妄。愿陛下无以中原为意。’宗佶大惭恨,阴令庖人置堇毒杀之。”[2](P620)
王宗训镇黔州,“贪暴不法,擅还成都。庚辰,见蜀主,多所邀求,言辞狂悖。蜀主怒,命卫士殴杀之。”[3](P8784)
王宗鉥“性轻率好货,恃勇不法,未周岁,以讼免官,归成都。”[8](P22)
“宗裕既秉旄钺,遂贪冒财货,以白金百两作铤,铭记年月,每五铤为一束,以生牛革裹之,子谏曰:‘牛革著物坚韧,复难可开。’宗裕叱之曰:‘何更开?’……筑第蜀城中,颇侵民舍,有酤者青阳家不徙去,宗裕遣人以巨虺置其舍中,复投以污秽,酤者将诉于建。宗裕惧而止。又于郊外开广林莽,坏掘丘墓,立亭榭凿池沼树花木,携妓纵酒为乐。”[8]( P19)
“宗翰好蓄妓妾,**珠翠常百余人,性残虐吝啬,刺彭州日,部民史氏有胡让庄,号为沃饶,宗翰杀史氏而取之。”[8](P20)
“伪蜀宁江(应为镇江)节度使王宗黯生日,部下属县,皆率醵财货以为贺礼。巫山令裴坦以编户羁贫,独无庆献。宗黯大怒,召裴至,诬以他事,生沈滟滪堆水中。”[11](P147)
有的对规谏的幕僚残暴无礼,“王宗宪镇宁江日,辟隐辞为节度掌书记。宗宪起家武人,颇多诛求,多为恣横,隐辞数数进谏。宗宪颇不平,无复宾客之礼,对将吏咄责之。隐辞求退职,又不许,遂咏《白盐山》、《滟滪堆》诗刺之。宗宪闻而发怒。忽一日江干饮酒酣,仰视白盐,斜睨滟滪,曰:‘刚有破措大欲于此死。‘遂令壮士拽隐辞离席,执手足于砂石上暴之。”[2](P620)
“(宗翰)通正初授通义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守兴元尹,以杜尧嗣为之佐,令规正焉。……宗翰所为不法,尧嗣多谏止之。及为招讨使,请尧嗣同行至大散关,尧嗣腹疾请归府,乃自木皮店沿流而去,宗翰令以膠船载之,中流而溺。”[8](P20)
“宗信性残毒,酷喜杀人。常镇凤州,有角抵人苏铎者,委之巡警,与麾下孙延膺不相能。一日,铎被锦袍束带,若有远行状,宗信登楼见之,顾延膺问:‘铎何往?’铎本岐人也,延膺因谮曰:‘铎受公畜养,包藏祸心,久欲逃归敌境耳。’宗信大怒,令执铎至,断其舌,脔斩焉,将士无不冤之。”[2](P584)
宗寿在诸假子中号称贤者,但也因王先成“伐功侮慢,颇切齿于先成。”[2](P619) 914年,荆南攻夔州。“夔州刺史王成先请甲,宗寿但以白布袍给之。……成先密遣人奏宗寿不给甲之状,宗寿获之,召成先,斩之。”[3](P8782)
假子横行不法,恣为威虐,上行下效,加速了前蜀政权的腐败。
结
语
吴任臣分析蜀亡原因说:“奈何阉人秉钧于外朝,母后司晨于阃内,嬉游山川,宣淫郡国,秦川之变,骤临非辜。自古蜀亡未有王氏祸之烈者也。”[2](P357)而只字未提诸假子的消极作用,未尽然也。欧阳修指出李克用的假子:“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功业,及其亡也亦由焉。” [10](P385)毛汉光先生则认为:“欧阳修所谓‘至其天下多用以成功业’一语甚为恰切,‘及其亡也,亦由焉’,似乎语气太过。”[12](P459)前蜀亦然。前蜀灭亡的原因固然复杂,认为假子是前蜀灭亡的主因或许有失公允,但是他们作为前蜀帝国的守门人,敌兵压境时,不战而降,坐待其亡;作为政府要员,他们纳贿行私,贪赃枉法。前蜀之速亡,他们实在难逃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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