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正色道:“你那天在阳明山别院之时,拒敌指挥,临危不乱,就算是一个寻常须眉男子,都不见得有你那样的胆魄,有你那样的豪气。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你是姑娘家,可是佩服你的很。”
李凝微微一怔,脸上一红,道:“尊主这么说,我可不敢当。我……我不要你佩服我……何况……何况你现在知道我是个姑娘家了,可就没有那么佩服了吧?”抬起眼来,直视雍和眼睛。
雍和给她看得脸上火辣,却强自不偏开头、移开眼,肃容道:“男女之别,只在身体。男人家能办成的事儿,女儿家为什么就办不成了?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十根指头两条腿,为什么女儿家就不值得别人佩服呢?说实话,我到现在,还佩服你的很。”
李凝微微呆愣半晌,缓缓移开眼去,目视前方大路,说道:“男子佩服女人,不过是佩服她们所谓贞洁有气,男人写出所谓的《列女传》《奇女传》,说只有保守贞洁、三从四德的女人,才有资格得到男人的佩服……原来女人要得到男人的佩服,还是要听男人的话。唉,女人可真是吃亏。一出生要听爸爸的话,长大了出嫁要听丈夫的话,叫丈夫的弟弟是叔叔,叫丈夫的妹妹是姑姑,平白无端的矮了一辈儿,此后这一辈子操劳无度,却只是当做理所当然……我……我才不要做那样的女子。”
雍和想开一句玩笑,说“你以后就不嫁人了么?”,但见她神色激动,眼神飘忽,这句玩笑不忍心说出口,改口道:“那你就随心所欲好啦。你想做什么样的女子,就做什么样的女子,也不必穿上男装,来扮作一个男人模样。”
全世界各地的女权主义,最先的滥觞源头,都是女子摒弃女性化角色,开始在衣饰、用度、举动上学习男人。既然男人抽烟,则我也抽烟,既然男人穿裤子,则我也穿裤子,既然男人可以同时勾三搭四的恋爱还被称为多情,则我也同时发展多个伴侣,既然男子有工作,则我也要做生意。
后来雍和回到中国,国内女性权益也越来越得到保障,开女校、招女工、男女同校等等新事物层出不穷,只要有些知识的国人,不会轻易再说轻视侮辱女性的蠢话,雍和身在这种坏境,当然早就没有歧视女性能力的观念。
李凝听了这话,忍不住抬眼朝雍和看了半晌,苦笑道:“随心所欲,谈何容易。中国有红颜祸水的古话,把古代英雄的失败,都归结在女人身上;连《尊经》中,都是夏娃先听了蛇之蛊惑,才去采摘智果,诱惑亚当吃下,都是众生原罪,实际上,还不如说成女人原罪,你们男人……你们男人又有什么错呢?还是……还是当个男人好。”
《尊经》内容,和《圣经》相同,就算雍和没有读过《尊经》,《圣经》里伊甸园的典故,那也是耳熟能详。当下默然。
李凝咳嗽几声,翻身下马,将马交还给那名武士,回到车里。
雍和抚了抚帽上羽帽,呼出一大口白气。
似乎往北越走一里,天气便越冷一分,不一日已到龙城太原,城中积雪化水,化成冰渣,地上坚硬滑溜,不能策马,雍和与众武士下马徐行。
不多时来到一处大宅,朱门高墙,占地颇广,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张开獠牙大口,狠狠盯着众人。
大宅门牌上写着“刘宅”二字。
李靖出车问门,叩了十来下门,才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双环丫头出来应门,瘦瘦的小姑娘打开一条门缝儿,怯怯朝门外众人瞧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是谁啊?我家主子不在,你等会儿再来吧。”说着就要关门。
李靖忙道:“我们是刘东升刘先生的朋友,刘先生现在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那小丫头道:“我家主子出去营生了,中午才回来。”仍是不把门开大,瘦小的身子挡在门缝儿里。营生是北方俗语,意思是做生意、上工做事。
忽听李凝声音笑道:“小凤儿,你认不认得我?”她走到门边,面带微笑,瞧着那小丫头。
那小丫头大喜,连连点头,道:“你是李凝哥哥,是那位李贵司的儿子。我当然认得你。”再不犹豫,将门打开。
李贞卿下了车来,微笑道:“小凤儿,好久不见?”小凤儿大喜,雀跃道:“李贵司也来啦。哈哈,主子今天一定高兴的很,一定又要拉着李贵司喝酒!”让开身子,让李贞卿众人入内,瞧了瞧雍和,捂嘴笑道:“你的帽子真有趣儿,是什么鸟儿的羽毛做成的?”
雍和微笑点头,刚要说话,却听李凝道:“是用一只小凤儿的羽毛做的。我们逮了一只不肯好好吃饭的小凤儿,把她的羽毛全拔啦,做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小凤儿咯咯捂嘴笑着,一跳一跳进了院子。
众人随着进去,众武士卸车拉马,将一干车具马匹由小巷移到后院车棚。
这栋宅院算不得豪奢大院,和钱谦益的府邸没有丝毫可比,但铸造规矩,左右两栋二层木楼,前方正堂主楼盖了三层,是个四合院儿的模样,也已经算是富贵小康人家。
院中有一座大花坛,四角各种植一颗大柳树,柳条枯干,挂了冰晶冻雪,地下积雪清扫干净,推在树下。
圆心花坛边有一个大大的水缸,水缸中波光流动,偶尔闪动几片金光,原来水缸中养了金鱼。
雍和见这大宅中再无旁人,心下寻思:“难不成这地方只有这小凤儿和她主子住么?”
李贞卿众人当下进正堂大厅休憩,众武士在头领带领下,分去客房歇脚。
那小凤儿笑道:“我去烧水,给各位带刀子的大哥洗脚,李贵司,你自己带了仆役婢子来,就让她们给你煮茶喝吧。”嘻嘻一笑,蹦蹦跳跳地去了后堂。柳妈和一名年轻仆妇随她去了,不一会儿端来两盘盖碗,第一杯茶要放给李贞卿,李贞卿微微皱眉,道:“第一杯茶先给雍爷。”柳妈忙将茶碗放在雍和椅旁桌上,雍和笑道:“李贵司何必如此多礼?”
大厅正当中是一个水缸大小的火炉,各人椅后又有火盆,虽是山右隆冬,厅中却是十分温暖。雍和喝了一会热茶,额头上已泌除了细细的汗珠,将羽帽随手摘了,换上青巾,李凝见他脱下羽帽,面有不悦之色,转头看向别处。
忽听大门砰砰响动,有人叫门,小凤儿笑着从后堂奔出来,袖子挽起,双手湿漉漉的,笑道:“哎呦,是主子回来啦。”退开厅门,笑着跑到大门边,开了门,笑道:“是主子么?有没有给我买糖果来?”
一个青年人的声音说道:“哎呦,我给忘啦。对不住啊。今天炊饼卖的不好。”小凤儿“哦”了一声,语调失望。
大门开处,一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穿着朴素,蓝衣黑裤,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两半垂着重重的箩筐,看上去就是一个街上寻常走卖的小贩。
雍和初时听说“刘东升”、“主子”等字眼,又听说他和李贞卿交善,满以为他是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再听小凤儿说她家主子外出营生,觉得既然此人能有这么大的一座宅子,做的营生一定是日进千贯的生意,即使算不上富甲一方的富豪,也是个家境殷实的小康人家,岂料一见之下,大出所料。第一,此人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岁出头年纪;第二,此人衣着简单,居然是个肩挑担子卖炊饼的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