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香转身出去, 带上了门。
忽听有人敲门, 雍和起身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李凝。
她眼睛通红,脸上神情憔悴。见到雍和,险些又哭了出来,极力忍住,走到一张黄梨木的矮榻前,抱膝坐下,下巴抵住膝盖,眼睛瞧着雍和,忽地留下两行清泪,跟着眼泪扑簌簌的流下,在不能停留。
雍和寻思:“她妈妈遭遇厄难,心里肯定是悲痛害怕极了。她虽然嘴上厉害,性格也利索的很,但究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能和李贞卿那样淡然处之。”
见她哭的梨花带雨,心里好生怜惜,走到她的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再不顾忌什么男女大防,只当怀中女子是一个无助可怜的小孩童一般,心里只有怜惜温柔,没有一丝男女情欲掺杂。
李凝把脸埋进雍和胸前,放声大哭。雍和伸手轻抚她的头发,款声劝慰。
李凝哭声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雍和凝神细听,却听她道:“迷诗诃,迷诗诃,为什么不帮我?”
雍和问道:“你说什么?”李凝只是哭泣,却不再说话。
雍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任她在怀中痛哭。听她声音娇脆悲切,一颗心几乎就要化开,恨不得在她脸上吻上一吻,把她的泪水都吻去。
他此时抱住李凝,就如同一位宽厚慈爱的兄长搂住放声啼哭的小妹妹,虽怜之爱之,却心境澄澈,不夹杂一点儿他念。
他初见李凝之时,只当她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觉着这男孩儿年纪轻轻,见识气度,已经不凡,特别是阳明山指挥众人,简直已经是大将风度了。但是后来她的女儿身被自己识破之后,相处渐渐融洽暧昧,尤其是自己接受了她送给自己的那顶雁羽帽子之后,两人更是亲近。特别是今天出游,两人谈笑说话,几乎没有丝毫芥蒂。
这此种关节,雍和也一直想不通。
李凝之前对自己毕恭毕敬,张口闭口尊称“尊主”,低眉敛目,诚惶诚恐。但一旦以女儿身出现在雍和面前,这嬉笑扭捏,哀愁脆弱,一系列女儿家的娇柔姿态展现在雍和面前,几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不一会李凝泪水浸湿了自己衣衫,他胸口觉出一阵凉意,抚了抚李凝后背,柔声劝道:“哭一会就好了,不要哭坏身子。”
好一会,李凝才渐渐停住了哭泣,轻轻推了推雍和,雍和立刻会意,松开手臂。
李凝抬眼瞧了雍和一眼,粉颊一红,放下腿脚,在榻上坐好,雍和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榻沿,坐到她的身边,正要出声劝慰,却听李凝道:“对不住啦,我哭一会子,心里还好受些。我爹爹我哥哥都有事儿忙,来不及理我。除了你,也没有人肯让我在他衣服上擦鼻涕眼泪了。”
看着雍和胸前的衣服被泪渍洇了一大片,幽幽道:“对不住啦,脏了你的衣服。”
雍和柔声道:“这有什么!你有什么心里的话,就和我说吧。”
李凝呆呆朝雍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忽地看着墙边靠着的一尊大花瓶,张口诵道:
“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罗珂。”
雍和一怔,一时间不能明白李凝的意思,问道:“你说什么?”
李凝却不回答,看着雍和的眼睛,继续曼声吟诵:
“ 一切善众至诚礼;一切慧性称赞歌,一切含真尽归仰,蒙圣慈光救离魔。”
雍和问道:“这是什么?是一首佛偈么?”这四句充满了佛家术语。
李凝续道:
“ 难寻无及正真常,慈父明子净风王,于诸帝中为帝师,于诸世尊为法皇。
“ 常居妙明无畔界,光威尽察有界疆,自始无人尝得见,复以色见不可相。”
雍和道:“慈父?明子?你背的是《尊经》里的句子么?”心想:“于诸帝中为帝师,于诸世尊为法皇?这两句话意义倒不难理解,说的是天主和耶稣是万王之王,万神之神。这两句话在《圣经》里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什么‘妙明无畔界’‘以色见不可相’两句倒像是佛教的语言,常在佛经里看到这一类的句子,有点不伦不类的。”
李凝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是景教里面的一首歌儿,不过时日长久,歌谱已经失传,只剩下了词儿。景教中人,不论是南宗北宗,人人都会背诵。”顿了一顿,道:“你和我坐的近一点,好吗?”雍和点点头,挨近李凝身子坐好。心里怪怪的,闻着李凝身上的女儿香气,胸口心跳突然加速。
李凝道:“你听着,我继续念。”
雍和点头道:“好,我听着。”李凝续道:
“惟独绝凝清净德,惟独神威无等力,惟独不转俨然存,众善根本复无极。”
她念的是古文,雍和从小受的白话文教育,古文造诣不佳,每念四句,雍和只能懂个囫囵大概,道:“这句话说的是天神威力无尽,永世不灭。是不是?”
李凝点了点头,又道:
“我今一切念慈恩,叹彼妙乐照此国;弥施可普尊大圣子,广度苦界救无亿。”
这四句文意深奥,雍和苦笑道:“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却听不大明白。”
李凝挪了挪身子,和雍和更靠近几寸,道:“前两句是‘我今一切念慈恩,叹彼妙乐照此国’ 说的是如今一切的恩慈荣典,都令人赞叹羡慕,神的教义慈恩,终于像太阳一样普照在咱们中国华夏;后两句中,弥施可的意思就是迷诗诃。”说道迷诗诃三字的时候,一双凤眼盯住雍和的眼睛,看他听到这句话的反应。
雍和问道:“弥施可?”李凝揭开盖碗,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榻沿的漆面上写了“弥施可”“迷诗诃”六字,想了一想,又写了“弥师诃”“弥撒亚”,画了一个圆圈,把这四词圈住,道:“这四个词,都是一样的意义。”
雍和道:“是的,四个字读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李凝缓声道:“迷诗诃的意思,就是世间的救主,神子移鼠就是迷诗诃。”脸上神情肃穆圣洁,道:“你……你不就是迷失诃么?”
雍和默然。
李凝继续解释道:“ 这后两句的意思,就是说天尊的儿子将会下凡来,拯救地上的亿万人民。雍和道:“是了。” 心想:“景教的教义果然和基督教相同。”
李凝看了他一眼,道:“我再念给你听,好么?”雍和点头道:“好啊,你背下去。”
李凝继续背诵:
“常活命王慈喜羔,大普耽苦不辞劳,原赦群生积重罪,善护真性得无繇。
“圣子端在父右座,其座复超无量高,大师愿彼乞众请,降筏使免火江漂。”
雍和心里寻思:“这几句大概是说,将人民比喻成羔羊,说天主将会宽恕义人的罪过。圣子端在父右座,就是说圣子坐在天父宝座的右边,这也是圣经里常有的句子。‘大师愿彼乞众请,降筏使免火江漂 ’这两句么,意思是说有一位大师向天主祈愿,降下船筏普渡众人,免得众人在火江里漂流受苦。”
李凝曼声吟诵的声音兀自不觉于耳:
“大师是我等慈父,大师是我等圣主,大师是我等法王,大师能为普救度。
“大师慧力助诸赢,诸目瞻仰不暂移,复与枯蕉降甘露,所有蒙润善根滋。
“ 大圣普尊弥施诃,我叹慈父海藏慈,大圣谦及净风性,清疑法耳不思议。”
至此念完,李凝眼神平静悠远,脸上神情肃穆,粉嫩的两颊似乎蒙上一层薄薄的圣洁光辉。
雍和心中波涛鼓荡,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忍不住念道:
“大师是我等慈父,大师是我等圣主,大师是我等法王,大师能为普救度。
“大师惠力助诸赢,诸目瞻仰不暂移,复与枯蕉降甘露,所有蒙润善根滋。
“大圣普尊迷诗诃,我叹慈父海藏慈,大圣兼及净风性,清疑法耳不思议。”
李凝看着雍和,欲言又止。
雍和心中一动,道:“如果……如果我不是迷失诃呢?”
雍和总觉得觉得李氏父子被逐,晁法司之死,李夫人被人折磨,全都是因为自己这个谎言而起,听李凝念完这几句赞诗,再也忍耐不住,想把实话说出来。
这句话一说出口,本以为心中会十分轻松,哪知道还是一般无二的难受。眼前这少女说不定就要因为自己的缘故经受丧母剧痛,自己心中的内疚痛苦,如同万刀穿心一般。
如果他是迷失诃,或者说,被李凝认为是迷失诃,他起码能给这少女一点点的安慰,可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李凝一愣,道:“什么?”
雍和一字一顿道:“如果我说,我不不是什么迷失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