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琊看着那只骨爪,血肉脱落的程度很明显被紫微公子掌控着,只在手腕处齐根剥落,其余部分仍是一派正常。
他眯了眯血瞳,平行抬起视线,对上紫微公子那双妖狐般的紫眸。
“我们来猜个谜。”紫微公子微微一笑:“你觉得我是活人,还是死人?”
谢琅琊的瞳子中阴影更沉。
能在活人之体上,随意操纵出这种白骨剥光的形态……
而且,这不是幻术。
谢琅琊无声引动法眼,骤然发现自己的法眼更加通透。
这是经脉重组的结果,他的感官瞬间提升到超人标准之上百倍的程度。
他的法眼中……
没有一丝伪装的破绽。
紫微公子是真的剥落掉自己的血肉,露出白骨了。
气氛突然沉重起来,比谢琅琊刚刚喝掉的「鲛人露」还要黏稠。
围绕四周的肉壁仿佛在无形蠕动。
谢琅琊想了想,端正坐姿:“我在师父身上,没有感觉到死气。”
紫微公子歪歪头。
“您是活人之体,”谢琅琊道:“只是修炼了与阴鬼之气有关的禁术,可以轻易转换出死人的状态。”
“阴鬼之术。”紫微公子淡笑道:“与你比起来怎样?”
谢琅琊点了点额角:“我的阴鬼之术还没有修炼至顶,现在自然不如师父。至少,我无法随意化出这般形态。”
紫微公子收回手腕,看着自己锋利的手骨,把玩似地来回动着骨刺:“你所修炼的阴鬼之术是什么?”
“十三张阴鬼符咒。”谢琅琊沉声道。
紫微公子摇动指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慢。
“化出法印形状,”他淡淡道:“给我看看。”
谢琅琊试着捕捉他眼中微妙的讯息。
丝丝血光在谢琅琊灵台中涌起,照亮最阴暗处隐藏的阴鬼符咒。
“叮——”
光芒滴碎之声不断响起,随着谢琅琊血瞳中精光闪烁的频率,半空中不断浮现出妖异的花纹。
紫微公子斜过眼角,余光冷漠,冷冷扫视着那一排毒花般繁密延展的纹路。
谢琅琊收回目光,在头顶一圈法光的映照下,他妖丽的面部线条错落出半明半暗的阴影。
阴影遮住他的眼神,却照亮他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师父,”少年微微颔首,做出恭敬请教的姿态:“您知道这些符咒的来历,对吗?”
紫微公子连唇瓣都没有完全张开,声音像是半梦半醒时的呓语:“我知道关于「至邪之体」的一切。”
“但是我猜,”谢琅琊微微一笑:“师父定然会对我有所保留。”
“你不是说互惠互利吗?”紫微公子耸耸肩:“我要看看你小子能助我多少,我会给予相应的回报。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听起来,”谢琅琊道:“师父是要跟我交换信息。”
“我看了你给我的「黄金传信」,”紫微公子眼神一转,身下黑光蔓延成雾,向上一涌,将他托举成平躺的姿态:“有些事我很困惑。”
谢琅琊轻抚眉角:“现在,这算是我们师徒之间第一次交心吗?”
“‘交心’,如果这种说法能让你老实一点的话,我可以接受。”紫微公子双手垫在脑后,不似是躺在一个海兽尸体体内,而像是躺在一片洒满春光的花草中:“你说构成风沙魔兵攻势的沙土,就是我的「息壤」。”
“我也携带过那种沙土许久,所以从中了解到了您的气息。”谢琅琊道。
紫微公子抬起一只手指:“所以,我就是将「息壤」交换给敌人的那个通敌者咯?”
“按理考虑,就是这样的。”谢琅琊大大方方接声道。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紫微公子横过紫眸。
“理性思考的话,我也会这样认为。”谢琅琊摊开手:“当然,我可以选择相信师父,这是做徒儿的本分。”
“真酸。”紫微公子哼笑一声。
他转过紫眸,看着肉壁连成的黑压压的天顶:“我看见了那个纹印。”
谢琅琊侧眼望着虚空,闻言微微一抬视线。
“那个什么顾冷香,额头所显现的纹印。”紫微公子的脸庞,隐在斗篷遮蔽的暗影中:“我那「东方联盟」的好同道们啊,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呢?”
“风沙魔兵的攻势隐藏了一切印记,他们始终不知道敌方真正所属的势力。”谢琅琊貌似恍悟地一砸膝盖:“我是不是该把这个微小的线索告诉他们,以便他们查出敌方的阵营?唉,我也真是误事。”
紫微公子道:“你没告诉他们?”
“没有。”谢琅琊眨眨血瞳,看上去有些无辜:“我急着跑路来着。”
紫微公子嗤声一笑:“哈,要我说「帝炎会」也太毛躁了些,就这么跟你伸出一个奇怪的橄榄枝,不把你吓跑才是奇怪。”
谢琅琊轻敲了敲胸口:“的确吓坏了我了。”
“听着,”紫微公子笑意一收,截断他的尾音:“那个纹印没有展露出全形,但我仍然认得。那帮人的嘴脸,是怎样都不会改变的。”
“那帮人。”谢琅琊淡淡重复。
“貌似一只折翼蝙蝠的纹印,”紫微公子抬起化为白骨的手,锋利的指尖在空中勾勒出一片光纹:“这是冥界的标记。”
冥界。
谢琅琊的脑海中飞快划过一个讯息:“与「扶风大陆」敌对的势力,整体分来都属于冥、魔两界。”
现在动手的,是冥界。
谢琅琊心中某个黑暗的轮廓,隐约照亮了一分。
“如果是冥界的话,就有一个问题了。”紫微公子淡淡道:“冥、魔两界都不掌握使用「息壤」的方法,即使掌握,以他们的地理环境、血统特质来说,也难以使用。”
谢琅琊咀嚼着这句话。
“也就是说,即使我将「息壤」交换给他们,也是白搭。”紫微公子悠然叹了口气:“冥界跟我做这种交易,图什么呢?”
“可是冥界的风沙魔兵,确实是生自「息壤」的。”谢琅琊道:“「息壤」可以无限再生,能造出那般数量惊人的魔兵并不奇怪。关键是,这种功法是哪里来的。”
“按照你所谓的理性思维来思考,”紫微公子歪歪头:“应该怎么解释?”
“若认为师父你是交易「息壤」给冥界的通敌者,那自然就是,你将使用「息壤」的方法一并交易给了冥界。”谢琅琊挠了挠眉角。
“「息壤」的使用方法,不仅需要口传心授,而且需要提取教授者的活体法印。”紫微公子周身黑光一滚,形成包围圈,倏然散开,他已然翻身坐起,悬浮半空之中:“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谢琅琊按住嘴唇。
“若要使用你所提供的「息壤」,必须你本人在场,抽取你鲜活血脉中的法印能量,才能予以催动。”他低声道。
“这就是使用「息壤」的奥义:无限生长之物,必要有与其法印相呼应的活体能量,进行催动。”紫微公子侧头撑起下巴:“我在「风暴北海」的时日已经很久了,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师父并没有去过冥界?”谢琅琊作勤学好问状举手:“穿越各个境界之间类似虫洞的界限,对于师父来说,就跟迈过一个门槛一样容易啊。”
紫微公子勾起唇角:“我以为你连「三教仲裁所」的门都进过了,会对他们了解的多一点呢。”
“「三教仲裁所」?”谢琅琊血瞳一动。
“「三教仲裁所」掌控着「涅槃台」,台上有所谓的「扶风大陆」修为顶尖之人,集体所下的「禁言之血」。”紫微公子道:“这「禁言之血」起到监视作用,一旦有人私自穿越境界界限,去往除了「山海奇境」这个联盟境界之外的地域,「三教仲裁所」一定会有所制裁。”
“什么制裁?”谢琅琊侧过眼角,目光凝成寒流。
“不用像当时追杀你一样,屈尊出面。”紫微公子笑道:“只需引动「禁言之血」的诅咒之力,那人自然会被自己所下的毒誓咒法,反噬而亡。”
他微微一倾身子,盯住谢琅琊的血瞳:“多远都逃不掉的。”
“哦,”谢琅琊恍悟似地拖长了声音:“听起来,比「天雷十三响」还要方便啊。”
“因为立下这种「禁言之血」的人,都是我这种级别的。”紫微公子轻抚额头,如孩子般歪头认真想了想:“这么说,我倒有点自降身份了,不过罢了。”
谢琅琊一压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所以,用「天雷十三响」追杀这样的厉害人物,可能不妥,倒不如用他们自己的毒誓之能反噬,这叫做自食恶果。”
“「三教仲裁所」那帮老家伙,”紫微公子挑挑眉宇:“很聪明吧?”
“效率真高。”谢琅琊拍拍膝盖,眼神一低,看向虚空:“这样说来,师父现在安然无恙,就是你没有与冥界通敌的最佳证明了?”
“哈,这嘛。”紫微公子张开手臂,无所谓地一耸肩:“所谓的证明,都是给人看的。有人相信,就有人能歪曲啊。”
谢琅琊蓦然想起小咕的话:“如果「东方联盟」那些人,就是要让紫微公子还有你,背上这个罪名呢?”
他揉了一下咽喉花纹。
这样的话……
即使是在神圣的「涅槃台」上留下的证据,都有可能被歪曲吧?
“但是这样,”谢琅琊喃喃低语:“逃得过「三教仲裁所」的眼睛吗?”
“嘣!”
一团急促的气流飞快冲来,弹在谢琅琊额头上。
他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瞥了紫微公子一眼:“凌空弹脑瓜嘣啊?”
紫微公子对着指尖哈了口气:“话已至此,你就把你那副神探的模样收收吧。”
“‘话已至此’的结果是,”谢琅琊道:“我们达成了‘有人故意陷害你’这样的结论吗?”
紫微公子揉揉后颈:“哎,听起来真吓人。”
“将属于你的那份「息壤」交换给冥界,再伪装证据,看上去确凿是你做的。”谢琅琊轻抚下巴:“我说师父,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东方联盟」对你施行的计划’?”
“我被你说的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啊。”紫微公子翘起眉角,这个貌似无辜的表情,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狐狸:“我有点难过,可以哭一哭吗?”
“师父要是哭起来,”谢琅琊轻咬舌尖,摇了摇头:“肯定很难看。”
紫微公子轻嗤一声:“跟你小子说话,思维倒是更清楚了些。把这个心思存着,现在还考虑不到那里去。”
谢琅琊最近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存个心思”。
好在他的脑洞是无底的,不然早被搅成一锅粥了。
“从明日开始,”紫微公子打了个响指:“我带你往极北之地最边缘走,去「玄冰三千里」。”
谢琅琊收回思绪,轻抽了一下唇角,这家伙说话总是没有过场,说来就来:“「玄冰三千里」?”
“去打猎。”紫微公子一脸理所当然。
……哈?
“路上,我会告诉你「至邪之体」如何修炼。”紫微公子指了指谢琅琊的断臂:“先把你的手臂补全,缺胳膊少腿的太闹心。”
谢琅琊皱起剑眉,挠了挠侧脸:“可是师父,这海兽尸体怎么办?”
他意味不明地压了压下巴:“你不喂了?”
“所以说这就是带徒儿的坏处,总是抽不开身。”紫微公子哼了一声,目光一转,望向暗影处:“我知道你不是真操心,罢了,有人代工。”
谢琅琊侧过眼角,看向暗影处。
……这东西在那里多久了?
他竟然分毫都没有发现。
一只脚蹼状的东西微微一动,探出阴影一分。
谢琅琊后倾了身子,血瞳凝寒,锋利的目光冷冷一扫,基本看到那玩意的全形。
……哎?
等等!
谢琅琊的血瞳骤然一瞠。
那貌似一个大青蛙一般匍匐在黑暗里,头部长着一张满是银绿色疙瘩的人脸的东西……
不是那个冲出海兽尸体口中、死死扒住他的巨镰刀锋的……
鬼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