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琉璃水灯中落下一滴水珠,在灯花积起的水面上轻碎。
在寂静的氛围中,这声音清晰得让人心跳顿乱。
谢琅琊睁开血瞳,瞳光沉冷。
他已经闭目沉默了许久,直到听到了那一声水碎声。
除了这盏琉璃水灯,四周再没有一丝光亮。
迷离的水光轻轻波动着。
一只手仿佛从黑暗深处凭空生出,落到琉璃水灯上,指节弯起,轻轻一敲。
“叮。”
琉璃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又有几滴水珠落下,灯影微碎。
在这样的波光中,谢琅琊带有魔性的俊美脸孔,错落着半明半暗的阴影,更勾勒出冷峻的轮廓。
他搭起二郎腿,身子埋进巨大的椅背中。
而在琉璃水灯旁边,欧阳徵收回了手指,双手负背,风度翩翩。
“动用「人茧」状态将冷阁主保护起来,”黏稠的沉默无限扩张着,这时,欧阳徵淡淡开口:“傅悬壶前辈也是煞费苦心。”
“将一个人的真气化为虚空状态,能量压制无痕,经脉完全沉寂。”谢琅琊血瞳一动,浓密的阴影笼罩在瞳子中:“这样的「人茧」状态,目前最适合她了。”
“所以,”欧阳徵侧过瞳子,微微一笑:“谢少侠放宽心便是。”
“有「山海奇境」的高人助力,用得着我白操心吗?”谢琅琊回以微笑。
他微笑的时候,还不如一张冰块脸。
那笑意邪气深藏,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欧阳徵走了几步,身形一转,靠在桌沿上:“我想,冷阁主一定是嘱咐谢少侠好生调息,养好伤势,莫要损伤了自己的功体。”
谢琅琊看了他一眼。
“邀请谢少侠解决风沙魔兵的事件,这事本就是冷阁主提出的。”欧阳徵的眼睛弯成人畜无害的笑弯:“想来冷阁主非常看重你,还专门唤了你的名字,嘱咐你保重。”
谢琅琊并未答言,脸色沉静,眼波没有一丝动摇。
这家伙是想探寻,冷媚娘到底和自己说了什么。
但是这话凭空一问就太突兀了,谢琅琊不会回答的。
欧阳徵说的这套便宜话,倒是聪明。
谢琅琊直对着对方幽深的目光,淡淡道:“前辈的这份心意,让我十分感动。我定会好好保存这副功体,不让她失望。”
欧阳徵眼睫微动。
蓦然,他抱起双臂,淡淡点头:“谢少侠能为不凡,若是继续修炼,定成大器。我也十分期待这一天呀。”
谢琅琊身子一歪,弯起指节,抵住侧脸:“我可是有点惶恐啊,这副「至邪之体」,若是修炼成前辈们所不愿见的状态,那该如何是好?”
“谢少侠何出此言?”欧阳徵貌似困惑:“获得强大的修为,是「扶风大陆」人人修炼的至高目标。谢少侠天资非凡,有何惶恐的?”
“既然前辈一心期盼我修炼有成,我自然感激不尽。”谢琅琊勾起唇角,皮肉不笑:“不过,我还以为前辈会说,「扶风大陆」人人修炼的至高目标,是‘替天行道,维护江湖正义’呢。”
这话真酸。
欧阳徵拍拍手掌,轻抚虎口:“哈,谢少侠这张利嘴,真令人无法应付啊。”
谢琅琊抬起一只手指:“我一直在等先生的交代。”
“啊,关于谢少侠想知道的讯息,”欧阳徵点头笑道:“「龙虎会」定在一个月之后举行,这是展露修为的大好机会,凭谢少侠的能为,一定可以少年扬名。”
谢琅琊不动声色地皱起眉角。
这家伙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抬了抬下巴:“前辈要说的,就是这个?”
“嗯?”欧阳徵眨眨眼睛:“谢少侠不就是想知道,如何在「扶风大陆」扬名立万吗?你虽有雄心,但也不要急于求成,「龙虎会」不失为很好的平台。”
谢琅琊面无表情,静静听他胡说。
“这家伙,”少年心中暗道:“在套我话。”
谢琅琊想知道什么讯息,欧阳徵应是心知肚明。
但是他故意拐走话题,等的就是谢琅琊自己说出来,想知道的讯息究竟是什么。
如果谢琅琊开口一句“我想知道紫微公子的行踪”,似乎有直扑陷阱的味道。
况且……
谢琅琊回想起冷媚娘的「魂之声」。
从灵魂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形容。
不会有假。
谢琅琊虽已打探出了紫微公子的行踪,但是只有一个「风暴北海」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总比欧阳徵的“交代”强。
“这次战后,战况通过「黄金传信」发布到大陆所有角落。”谢琅琊嘶了一声,貌似慨叹:“肯定闹得满世界风雨啊。在这种状况下,「龙虎会」还要照常举行,前辈们真是稳如泰山。”
“「龙虎会」由「帝炎会」和「天玄宗」联名主持,这两个门派是大陆东方的龙头,只要龙头不倒,人心就不会散。”欧阳徵笑道:“越是人心动摇的时候,就越是要一切照常,不能自乱阵脚。”
“真是受教了。”谢琅琊做了个恍悟的口型。
少年手肘支着椅子把手,歪头靠近:“前辈,这事现在公布给整个大陆了,肯定有无数人想知道后续的处理啊。”
他数了数手指:“「风云战盟」重建、「天极泉眼」加强保护、「东方联盟」重新扩充。”
欧阳徵静静看着他。
“啧啧,真是够忙的。”谢琅琊一斜眼角,淡淡笑道:“这些事情都要前辈处理吗?”
“我义不容辞。”欧阳徵道。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谢琅琊道:“前辈不要客气。”
欧阳徵貌似认真地想了想:“好像都不须劳动谢少侠。”
“「朝凤楼」的事,也不需要吗?”谢琅琊眯了眯血瞳,仍是微笑。
欧阳徵肩膀微微一挺。
“这「朝凤楼」鬼气笼罩太重了,到现在还未散。再这样下去,不就彻底荒废了?”谢琅琊认真出主意:“有周青玄先生支撑着,倒也罢了。只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欧阳徵轻抚下巴:“我们一直忙着对付风沙魔兵,倒真是冷落「朝凤楼」的问题了。”
“「朝凤楼」也算大陆东方的龙头门派,若是就这样袖手不管,怕是会引起多方流言。”谢琅琊依旧一本正经:“说起来,「朝凤楼」主人也真是不负责任,对付风沙魔兵这么大的事件,不出面也就罢了,竟连自己经营的门派都不管。”
欧阳徵微微一转眼珠。
“我们自然要扶持「朝凤楼」一把。”他沉声道:“不过,相信其主人自有打算。”
谢琅琊道:“早在「玄莲山庄」时,我就听闻「朝凤楼」之主紫微公子,为人超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般逍遥,那么大个摊子交给周先生,真令人为难。”
“这嘛,”欧阳徵试图找出谢琅琊话中的破绽:“高人都是这样的风骨啊。”
谢琅琊惋惜似地叹了口气:“我这人就是爱多管闲事,看见那么一个大门派这样落寞,总不忍心。所以多了两句嘴,前辈不要见怪。”
“哪里。”欧阳徵细细咀嚼他的话:“谢少侠心怀天下,关注大事,正是能成大器的表现。”
这小子……
欧阳徵表面笑意温润,心里却泛起一阵黑暗的轻波。
谢琅琊言语之间,都是慨叹紫微公子不负责任,这个时候还玩逍遥,也不管点正事。
除了这个意思……
欧阳徵听不出来有别的语意。
“我就是想问问前辈们,想怎样解决「朝凤楼」的问题。”谢琅琊歉意地笑了笑:“毕竟我与「朝凤楼」也有一定渊源,赖在人家那里修炼过一阵子,不由得多关心三分。”
“哦……”欧阳徵微微拖长尾音:“谢少侠不必担心,我们自有道理。”
“看看我。”谢琅琊自嘲般地拍拍额头:“被人叫一句少侠,这多管闲事的性子越发收不住了,多嘴多舌起来。”
欧阳徵视线一转,若有所思地看向虚空。
琉璃水灯游离的光芒,映射在两人身上。
“说起来,谢少侠。”欧阳徵挪过一把椅子,姿态悠然,坐在谢琅琊侧面:“你的功体,有些令我担忧啊。”
谢琅琊一转血瞳:“前辈为众人检查伤势,连我在内,不都是没甚大碍吗?”
“但是我通过你的脉息,感应到了一股滞涩之气。”欧阳徵轻敲太阳穴,貌似十分担忧:“这滞涩之气在血脉中凝固很深,目前虽无太大影响,但时间长了,肯定会影响你的功体。”
他抬起眼眸,与谢琅琊对视:“冷阁主的经脉,不就是因为长期滞涩,猛然爆发,如今才成了这样吗?”
“原来如此。”谢琅琊恍悟般地点点头:“这「至邪之体」,天生带着这样一种弊端,看来真不是好修炼的。”
“谢少侠为「扶风大陆」的安危倾尽心血,你这样的人才,不能受损。”欧阳徵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现在,你功体内的滞涩之气已经成形,我想那股阻断心音的邪气,应该就源于此。”
谢琅琊轻轻点头,貌似听得入神。
“趁现在把那滞涩之气拔除,免得长成祸根,他日损坏功体。”欧阳徵温润地笑了笑:“谢少侠,你看如何?”
谢琅琊认真想了想,举起手来:“前辈的意思是不是,要帮我把这隐患拔除啊?”
“保护于「扶风大陆」有利的人才,是我们的责任。”欧阳徵道:“我将战况悉数汇报给「帝炎会」,我们二当家心知责任所在,便决定要帮助谢少侠清除功体隐患。”
“真是受宠若惊。”谢琅琊微微结舌:“我这种无名小辈,竟劳烦前辈们这样挂念。”
“「至邪之体」天下独一,能量超凡,若是损了,哪里再找一个?”欧阳徵胸有成竹,见谢琅琊一派被说动的样子,笑意更深:“谢少侠若不嫌弃,「帝炎会」愿为你解决此事。”
谢琅琊轻抚下巴,感慨道:“前辈这样一说,我心里踏实多了。你不知道,这一路来多少人说,我的「至邪之体」是不祥之物,于世有害的。现在前辈这样高看,自然证明了我的功体,存在有理。”
欧阳徵轻抚眉角,他似乎没有说出这样的意思,但被谢琅琊一说,这意思不得不确凿了:“当然,你的「至邪之体」要好好磨砺,不能有差。”
“那么具体,”谢琅琊似是很感兴趣:“怎么做呢?”
“谢少侠是阿君的好友,单凭这一点,出入「帝炎会」便无碍。”欧阳徵道:“待「龙虎会」举行时,请谢少侠光临「帝炎会」。我们借助「麒麟髓」的功效,以清洗经脉之法拔除滞涩之气,再辅以「神农泪」调养。”
“这些珍贵之物用在我身上,”谢琅琊道:“真怕我福薄担不起啊。”
欧阳徵笑道:“如此,我们就说定了?”
谢琅琊没有正面回答:“若因我是霜君的好友,「帝炎会」便高看一眼,那这人情可就欠到他那儿去了,只能再还一顿好酒。”
欧阳徵以为他默认,便顺着话头道:“阿君性情爽朗,不及谢少侠沉稳,你还要多劝他酒多伤身才是。”
“不过,”谢琅琊皱了皱眉,身子靠近,认真讨教:“我这「至邪之体」毕竟不同寻常,这拔除滞涩之气的法子,会不会有副作用啊?”
欧阳徵一字一顿:“我保证成功。”
“不是我不相信前辈们,”谢琅琊压了压手掌,貌似纠结:“你看,沈盟主断我一条左臂,因着当时「三教仲裁所」还在追杀我,他算是助力除害。占了这么大道理,我又无法跟他清算。”
欧阳徵静静听着。
“现在,前辈为我这样费心,我只怕万一有什么差错,前辈们乃是出于好意,我大约又要落得个无法清算的结果。”谢琅琊拍拍欧阳徵的肩膀:“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前辈万万拿准了啊。”
欧阳徵听了半天,心中暗道:“这小子再怎么聪明,到底还是个小鬼,只是担心我们做事不周全罢了。”
想到这里,他如猫儿般笑了:“「帝炎会」武学、医术双绝,建立以来从无失手之事,谢少侠大可放心。我想,只要不伤到谢少侠的咽喉花纹,其他便都无碍,不是吗?”
谢琅琊眼波暗闪,一丝波动瞬息即逝。
他按住咽喉,指腹轻蹭花纹:“前辈的意思是,呼吸中枢在此处,不伤此处,身体机能也就不伤,对吧?”
欧阳徵微微一顿,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那点头动作之前瞬间的犹豫,被谢琅琊看在眼里。
少年做出放心的样子,长出一口气:“我想,这应该是霜君向你们说了,要帮我如此大忙。这小子啊,看来我真得请他喝酒了。”
欧阳徵面不改色,悠然笑道:“少年结交,都是这样豪爽,真是让人羡慕。”
他站起身来,微微颔首:“「帝炎会」将会派人来此,先为谢少侠检查功体,埋下药引。到时候再行医治,便顺利得多了。”
谢琅琊也站起来,鞠躬道:“大恩不言谢,前辈受我一礼。”
欧阳徵笑眯眯道:“不敢当。天色不早了,谢少侠先去休息吧。待天明时,「帝炎会」的人就到了。”
谢琅琊行礼转身,姿态潇洒,走出门去。
琉璃水灯的光晕,在他身后渐渐远去,化为虚影。
谢琅琊转出拐角,脸上的笑意乍然消失。
咽喉花纹微微一动,沿着纹理裂开一个缝隙。
一只小眼珠伸了出来。
谢琅琊不说话,小咕也只是这样看着他。
“欧阳徵那句话,”谢琅琊扫视了一眼周围夜色,寂静黏稠,仿佛深藏鬼魅:“不伤我的咽喉花纹,便能不伤功体,其意根本不是保住呼吸中枢。”
“他说漏了一嘴,”小咕低声道:“被我们发现了。”
“没错。”谢琅琊的声音,从牙缝中冷冷挤出:“他知道咽喉花纹是我功体的核心,所以才那么说。”
看来……
「帝炎会」已经研究过谢琅琊的「至邪之体」,掌握到的信息,可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