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琊没有说话。
风声如泣,透过头顶森然的乱树密叶吹洒下来。
浓雾还在弥漫,到处缠绕出迷离灰影。
谢琅琊看了桓天佑一眼,平行移开视线,再看向被粗壮的古树绞在中间的顾冷香。
那家伙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见痛苦,也没有愤怒。
谢琅琊想了想,第一次见到这个一身清雅傲骨的伪君子时,他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他血瞳一动,蓦然伸手。
他拽住顾冷香支楞在树干缝隙外面的手腕,那手腕折断大半,腕骨成锯齿状拉断,有的地方还外翻着完整的血筋。
“嘣!”
谢琅琊一捏那手腕,最后一丝相连的筋骨轻易断掉,断手整个耷拉在少年的手心。
他拿着这只血淋淋的断手,心中泛起一阵黑暗的波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对这样鲜血淋漓、血肉横飞的场面,面对一个千疮百孔、骨刺横穿的人……
他就像面对一个被屠宰的动物一样,如此平静。
他想起小咕说的话。
如果死了,就只是一堆破烂的血肉而已。
无所谓人与动物,最多不过是,人能流淌出来的脏器更多一些。
谢琅琊眯起森冷的血瞳,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孤傲的雪狼。
“嗷呜。”
一声乖巧的低鸣,从他脚边传来。
谢琅琊没有移开视线,捏着那只断手旋转着:“「长虹」,到我身后去。”
「长虹」因为消耗太多,瞬间收回了原形。
小狼迈开小短腿,跑到谢琅琊身后窝成团子。
谢琅琊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波纹压得平整。
他甩手扔开那只断手,血淋淋的断指迎空断裂了几根,落在桓天佑跟前。
几片碎血溅上了桓天佑的脸庞。
他还是那样冷峻沉默,森然不动:“顾冷香的脏器是改造过的,别看他这样,他确实还没死。”
谢琅琊单手叉腰,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十分危险。
少年嗫嚅了一下嘴唇,声音冷得像是死神的低吟:“改造脏器?”
“他的脑子,”桓天佑伸手指着顾冷香破开脑花的脑袋,又指了指他露出胸骨的胸膛:“还有心脏。”
谢琅琊转了转血瞳。
“改造脑子,让他完全听命于人。”桓天佑的声音十分平淡,仿佛只是再说一件家常事:“改造心脏,则让他拥有高超的功体。”
“你说的改造,”谢琅琊淡淡道:“用的是「碧月珠」的能量吗?”
“所以他的身上,才会充斥着这么多水汽精华。”桓天佑道。
气氛很诡异。
谢琅琊和桓天佑,属于对立的阵营,此时却这样平静淡然地对话着,仿佛是两个相识已久的老友。
谢琅琊冷酷如冰,桓天佑也像尊石雕般岿然不动。
“现在的状况,”谢琅琊踏住一棵树干,正好压住顾冷香的头部,将他破裂的脑花挤得碎开气泡:“算不算你主动跟我摊牌?”
“说我主动摊牌的话,”桓天佑抬起视线,平静地盯着少年邪气森寒的血瞳:“应该追溯到你解救那些村庄的时候。”
“那个戴着半面面具的男人,”谢琅琊歪歪头:“就是你对吧?”
“准确说来,是我的替身。”桓天佑道:“我不能离开顾冷香身边,所以就做了一个「式神」,放在「鬼一口」身边。”
“「鬼一口」?”谢琅琊轻挑剑眉:“那个混蛋头盖骨的名字吗?”
“在「扶风大陆」的图鉴中,没有这个怪物。”桓天佑看到了谢琅琊眼中微闪的灵光:“你不用找了。”
谢琅琊停止脑中飞旋的讯息灵光。
他直直地看着桓天佑:“在风沙魔兵的事件中,泄露行动的讯息,都是你发出来的。”
他没用疑问的语气。
“以你的聪明,”桓天佑罕见地翘了翘唇角,露出一丝十分模糊的笑意:“我知道你能看穿。”
一声骨裂的碎响,从谢琅琊脚下传来。
谢琅琊一低头,只见顾冷香微微动了动,胸口翘出来的胸骨,刺到了树干。
他顿了顿,脚下微微一松。
应着这个动作,顾冷香昂了昂头颅,破碎的脑花啪嗒一声,顺着太阳穴流淌下来。
那家伙像个溺水者般,寻求呼吸的余地。
谢琅琊俯下身,并起双指,引动感应,指腹按上顾冷香的人中。
“嘶——”
一点真气微光流出谢琅琊的指腹,瞬间吸入顾冷香的肌肤。
顾冷香胸膛一鼓,仿佛吸了一大口气般,结果却是胸骨刺穿更甚。
他还是没有睁眼。
谢琅琊收回手指,搓了搓指尖,淡淡道:“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没能脱身,无法补充「碧月珠」的能量精华。”桓天佑道:“他当然打不过你,几次都脱身,然后安然再现……”
“就是因为他借助水汽消失,再补足能量。”谢琅琊沉声打断:“真是个死循环,如果我始终无法逮到他,这混蛋就相当于不死。”
桓天佑沉默,缓缓动了动眼睫。
“我还有一个问题。”黏稠的沉吟过后,谢琅琊开口了。
少年的嗓音,带着些许饱经风霜的沙哑。
桓天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做这些。”
谢琅琊看了他一眼:“说到反水,你真是做的不差。”
桓天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这是个背叛的行为,对于男人来说,并不值得夸耀。”
谢琅琊眯了眯血瞳:“但是你所属的阵营,做的是侵掠劫杀的丑事。反这种混蛋的水,并不算错。”
“但是你也知道‘各为其主’的道理。”桓天佑道:“抛开正邪立场不谈,在自己的阵营中反水,本身便是可耻的行为。”
谢琅琊血瞳一闪。
“听你的意思,”他淡淡道:“你还是会留在那个阵营中,表面上助纣为虐,暗地里反水破坏?”
“在被发现之前,我会一直这样做。”桓天佑缓缓抬手,放在心口上:“也许我好运,在被己方干掉之前,能够完成我的心愿。”
心愿。
这个词仿佛一颗冰冷的石子,在谢琅琊心中激起了一圈波纹。
他想起初识连城雪时,那丫头还使用着一个僵硬的身体、一张陌生的脸。
她的口中,同样无比坚定又深藏哀痛地,说过这个词。
谢琅琊撩起被风吹乱的发束,手掌按着头顶:“这就是你所说的,‘很多事并非那么简单’。”
桓天佑点点头,冷硬的眸中划过一丝水影般的动容:“在我的心愿完成之前,我只能保持这样的状态。”
他抬起眼帘,那姿态隐约像是仰望一般,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谢琅琊:“我额外给你讯息,现在又这样跟你摊牌,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琅琊抬了抬下巴。
“你的存在让我很高兴。”桓天佑竟然弯起眉眼,露出一丝爽朗忠厚的笑颜:“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丝希望留给我的话,那就是「至邪之体」。”
谢琅琊心中一震。
“它真的存在,真是太好了。”桓天佑道:“因为这个,我会全心信任你。”
风声凌乱吹过谢琅琊耳边,在耳廓中搅起回环的低鸣。
“你知道,”谢琅琊一字一顿:“「至邪之体」的奥秘?”
桓天佑收回笑容,摇了摇头。
谢琅琊握紧手指,从桓天佑的神态中,他看不到一丝破绽。
“在我的原初记忆里,存在着「至邪之体」这个名字。”桓天佑道:“我的本能,就是信任「至邪之体」的拥有者。”
“咔啦——”
一声尖锐的开裂声划破了风声。
两人同时看去,只见顾冷香的胸膛整个裂开,胸骨向两侧打开,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腔。
交错的血脉、温热的内壁,闪烁着黯淡的血光。
心脏还在轻轻跳动着,每跳一下,暗紫色的血管就凸起一个疙瘩。
就这样,无数细小的疙瘩渐渐爬满了心脏。
“是回流的水汽精华。”桓天佑指着那些疙瘩:“它们包围了心脏,形成了气泡。”
“咕噜咕噜——”
谢琅琊歪头,倾听着黏稠的水声。
“他的脑子已经破坏了,我只能拿走心脏。”桓天佑道:“这些水汽精华,还要带回给军师。”
谢琅琊眼神一动。
“这一战过后,我方会暂时收敛动作。”桓天佑俯下身,宽厚的手掌探进顾冷香敞开的胸腔,整个握住了那颗微微冒着热气的心脏:“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我会寻机再发讯息的。”
“扑哧——”
随着一声轻微的挤碎声,心脏周围的血脉都被掐断,血肉黏稠搅动着。
谢琅琊静静看着桓天佑的动作。
他将顾冷香的心脏完整取出,留下一个稀烂的空空的胸腔。
“啪。”
桓天佑刚要抽出手来,手腕突然被轻轻一按。
谢琅琊血瞳微睁。
顾冷香睁开了眼。
他抬起撕成骨爪的残手,完全没有力度,轻飘飘地按住桓天佑的手腕。
他那双清冷的眸子,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
将死的安详。
“为什么?”顾冷香张开唇瓣,舌头已经开始腐烂了,啪嗒一声裂了半截。
但是他的声音却很清楚,仿佛来自灵魂。
将要散成飞灰的灵魂。
“军师重造了我们的身体,给我们力量……”顾冷香安静地看着桓天佑,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为什么要背叛他?”
桓天佑一勾唇角,那模样简直像个宽厚的兄长,在安慰委屈的弟弟般:“他拿走了我原有的心。”
他伸出手,覆盖住顾冷香的眼帘,缓缓抹下:“他禁锢了我的身体、我的记忆,让我忘了自己是谁,为何存在。”
他的手掌一抹到底,缓缓移开。
顾冷香阖上双眸,眼皮处裂开腐蚀般的黑洞。
桓天佑直起身子,托着那颗长满了疙瘩的心脏:“先生,您被他操控很久了,该歇息了。”
“呼呼——”
谢琅琊听到一阵飞灰飘散的声音,浓密如雨。
他侧眸一看,顾冷香整个身体由头至尾,一寸寸碎为灰烬,扬成漫天碎沙。
“我们所做的一切,”桓天佑后退几步,对着那飞散的烟沙鞠躬:“都是错的。”
谢琅琊冰雕般站着,缓缓仰头,看向飞入天际最远处的飞沙。
桓天佑直起身子,垂下冷峻的眼睫,看了一眼手中流淌血皮的心脏。
一团真气流光涌出他的掌心,将心脏层层包裹起来。
“今天的事,”桓天佑转向谢琅琊,淡淡道:“没有其他人会知道,对吧?”
谢琅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的心愿,”他沉声道:“就是夺回你自己的心脏,让你的记忆复苏,摆脱控制?”
桓天佑并不惊讶于谢琅琊的思维,只是淡然点头:“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叮——”
一团光芒在桓天佑身下涌动上升,他压低身形,形如鹞鹰起飞:“我们会再见面的。”
一直窝在谢琅琊身旁的小狼,狼耳一竖,听到身法开动的声音,警觉地一跃而起。
谢琅琊一抬脚尖,示意它没事。
桓天佑的身形已经被光芒包裹大半,只隐约露出一双沉冰般的眼睛。
他与谢琅琊对视,眼中有一丝微妙的动摇。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个少年是希望。
是这个铺天盖地袭来的、无论人间地狱都要遭受灭顶之劫的黑暗时代中……
唯一的希望。
谢琅琊完全没有动作,眼看着桓天佑化光而去。
光影宛如孤鸿一般,掠冲高空,远远散成碎雾。
谢琅琊冷冷站着,身周围绕着无边的阴影、巨大的风声。
桓天佑……
他跟「至邪之体」,究竟有什么关系?
谢琅琊立在风中,长久地凝思着。
“琅琊。”
一个温柔的声音仿佛幻觉般,从风声最深处传递过来。
谢琅琊心口一疼。
连城雪的心音,为何会给他心痛的感觉?
“你没事吧?”她轻声道:“回来吧,这边收尾了。还有……”
谢琅琊血瞳微凝。
连城雪低声道:“冷媚娘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