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琊回到「扶风大陆」,并没有见到欧阳徵。
是霍霜君将「麒麟髓」转交过去的,他说反正欧阳徵还要跟他谈事。
想来,也就是让他回家的事。
“我爹肯定想让我回去,继承「青龙家族」的至高法印。”霍霜君当时接过「麒麟髓」,离开之前一脸不爽:“但是他说了,我要是继承家族主人的地位,就要延续他的理念。”
谢琅琊歪歪头:“求和不求战?”
“我说了八百回了,有些混蛋,你跟他讲道理没用。”霍霜君冷哼一声:“我爹总是讲求什么君子风度,避免生灵涂炭。他想避免,那些个敌人还巴不得天下大乱呢。”
“所以,”谢琅琊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家族里唯一的嫡传男子,将来一定要继承主人的地位。”霍霜君道:“我爹这是把我弄进死胡同了,逼着我做不愿做的事。”
他转过身,晃了晃手里的白玉管子,闷声道:“你不是说过吗?有人不知道家是什么,还有人有家不愿回。就这样的家,搁你你也不愿意回。”
谢琅琊看着他的背影,恍然间有种如隔迷雾的错觉。
霍霜君那小子……
两个少年称兄道弟,共历生死,算得至交。
可是……
总觉得两人之间很遥远。
仿佛一个眨眼,两人中间就能断裂开对峙的鸿沟。
“呼呼——”
谢琅琊眼神一动,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夜风吹乱了倾洒在他眉睫上的月影。
谢琅琊轻抚眼角,那颗妖艳的血砂如同冰刺般,刮了一下指腹。
他四下看了看,周围一片寂静。
他正站在「风满楼」的废墟之下,仿佛背靠着一座黑暗的山丘。
废墟另一端,真气护罩正散发着惨淡的暗光。
连城雪正在深度调息,应已进入深眠状态。
霍霜君没有回来。
谢琅琊拨了拨红发,转过身去。
一团雪白的筋肉站在碎石上,半身沐浴月光,发出半透明的反光。
谢琅琊单手叉腰:“近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读取了你的记忆,”小咕背对着他:“你的思维有些混乱,看样子没少慌张啊。”
谢琅琊走过去,双腿一岔,坐在一块碎石上:“别扯了,现在我们来捋一下。”
“按照老规矩,”小咕扭过清澈的大眼珠:“你来指出疑点,我来分析。”
谢琅琊动了动手指,举起一只:“第一,紫微公子所持有的「息壤」,与组成魔兵攻势的风沙是相同的。”
“仔细考虑一下,”小咕淡淡道:“这一点,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了?”
“我将那沙子的内部纹理,都刻印在了脑海中,通过法眼放大出来。”谢琅琊道:“内部结构都一样,不会有错。”
小咕抱起两只小手。
“我顺便跟霜君打听了一下,有关「息壤」的问题。”谢琅琊继续道:“因为「息壤」能量强盛,需要持有者具备同样高超的能量,才能相互镇压,保存其完整性。因此,是谁持有「息壤」,「息壤」上就会刻印属于谁的法印。”
“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记号吗?”小咕道。
谢琅琊点点头:“也就是说,组成魔兵的那种风沙,妥妥就是属于紫微公子的。”
小咕伸开小短腿,坐在他的膝盖上:“据此推测,你认为是紫微公子将「息壤」,交易给了顾冷香所在的势力,从而与「扶风大陆」为敌?”
“有这个可能。”谢琅琊道:“不过,不排除是周青玄那老小子干的。”
小咕晃了晃眼珠:“但是组成魔兵的风沙数量甚巨,他不可能持有。”
“也对。”谢琅琊轻抚下巴:“现在的问题是,傅悬壶肯定发现了,这个消息已经捅到了「山海奇境」。”
“两个境界的关系本就紧张,若是「山海奇境」发现「扶风大陆」中有人助纣为虐的话……”小咕道:“真是不错的把柄。”
它伸长眼珠,贴到谢琅琊眼前:“还有什么疑点?”
“第二,我观察了这么久,根本没发现那帮大陆高层,有寻找紫微公子的意思。”谢琅琊数了数手指:“「朝凤楼」就那么荒废着,没有人管;江湖上也没传开一点消息,紫微公子这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按理说,”小咕想了想:“那帮人吸取了风沙魔兵的内部讯息,用以分析破解办法,不可能没发现那沙子就是紫微公子的「息壤」。”
“紫微公子这样做,罪过绝对是一等,够得上「三教仲裁所」出面。”谢琅琊弯起一条腿,形成直角,横搭在另一个膝盖上:“在这种状况下,却没人关心紫微公子的行踪,这不符合常理。”
“的确,应该将他揪出来才对。”小咕道:“有可能是因为风沙魔兵的攻势太烈,「扶风大陆」腾不出手来。”
“若是要我想办法,”谢琅琊站在那帮大陆高层的地位上思考:“我会选择将紫微公子揪出来,作为破解风沙魔兵的钥匙。”
“怎么说?”小咕抬了抬眼珠。
“按照修炼者最基本的法则,破解一种招数,最彻底的方法就是破坏法印。”谢琅琊脑中讯息飞旋,吸收的五十本古书到哪儿都有用:“破坏法印有两种方法,一是用外力强行破坏,而是用法印本身的能量进行对冲。”
小咕道:“你的意思是,用紫微公子自身的法印,去消除风沙的能量?”
“这样对冲的结果,就是紫微公子本身爆体而亡。”谢琅琊眯起血瞳:“但是这办法绝对有效。若像现在这样拖着,还在分解「梦魇丝」中的讯息,那只能坐等被宰。”
他靠近小咕,直直盯着它的大眼珠:“那帮大陆高层,个个都是聪明人,看得出来哪条路更快捷。”
小咕沉默。
“紫微公子虽说十分神秘,”谢琅琊敲了敲额头:“但是「扶风大陆」卧虎藏龙,有能耐者一抓一把。真要下决心找一个人,就算在地缝里也能给揪出来。”
“所以,”小咕道:“紫微公子始终没动静的原因,就是那帮大陆高层心知他失去踪迹,却压根没想找?”
谢琅琊皱起剑眉:“是不是不对劲?”
小咕点了点眼珠:“非常不对劲。”
谢琅琊沉吟了一下,迎风抬头,飞扬的红发映着冷寂的月光:“其实,还有一个疑点。”
小咕看向他。
谢琅琊望着苍白的月轮,血瞳轻动,能捕捉到最细小的光晕。
“霜君那小子,”他淡淡道:“有点不对劲。”
小咕抬起小手,戳了戳谢琅琊的额角:“他对你有威胁吗?”
“不是。”谢琅琊想都没想,先否定这句话。
霍霜君……
那个同自己情如兄弟的小子,怎会对自己有威胁?
对,就这么想。
谢琅琊在心里重重地告诫自己。
“只是有些奇怪的地方。”他换了个措辞:“那日我无意中听见了他的对话,他好像在跟什么人交换心音,非常愤怒,说什么‘对他太失望了’。”
小咕静静听着。
“我们彼此都没提这事。”谢琅琊的血瞳眯得更紧,阴影弥漫:“然后,他立刻要求我丢掉随身携带的那种魔兵风沙。”
“理由呢?”小咕只凭理性思考。
“没有。”谢琅琊学着霍霜君当时极度严肃的表情,用力咬了咬牙:“他就用这幅表情对我一说。”
“没有足够的理由,你就照做了?”小咕甩了他一下:“真是个傻瓜。”
“跟你说了,你也不理解。”谢琅琊苦笑一声:“人与人之间,不是事事都需要理由。”
“我不想理解这种愚蠢的思维。”小咕的语气还是没变。
谢琅琊倒觉出几分亲切来,这死怪物说话就是这个德性:“比如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你去做一件事。我也说不太明白,总之我就把那风沙丢掉了。”
小咕垂下大眼珠,盯着月光逆影,沉默思考。
周围陷入黏稠的寂静。
夜风吹落废墟上的碎沙,细碎滚落一地。
谢琅琊耳廓一动,那声音弄得他耳根微微一酸。
“琅琊。”小咕突然开口。
谢琅琊面无表情,平行一转视线:“嗯?”
“那种风沙,”小咕道:“你带在身边有多久?”
谢琅琊转了转血瞳:“时间不短,从最初几个被灭门的门派空地上采集回来时,一直没离身。”
“用真气护罩裹住吗?”小咕凑近了一些。
“不然怎么携带?”谢琅琊挑挑剑眉。
小咕打量了他周身一圈。
“知道吗?”小咕道:“你的真气,蕴含着独一无二的尖锐的邪气。能承载「黑暗之地」总源能量的功体,只有你一个。”
“你想说什么?”谢琅琊沉声道。
“你的真气力道强劲,穿透性堪比毒素腐蚀。”小咕淡淡道:“你用真气护罩包裹了那风沙,携带许久,那风沙上应会有你的印记。”
谢琅琊沉吟。
小咕一跳,蹦到他的肩膀上,甩开柔软的筋肉拍了他几下:“那种印记,一看就是你的,甚至不需要开动真气感应。”
谢琅琊抬起下巴,一斜眼眸:“我有点懵了。”
小咕给了他后脑一下:“不要在这种时候犯蠢。”
谢琅琊捂住脸庞,用力搓着:“还不是被你打的?”
他嘴上随便应着,心中却早已风暴呼啸。
线索绕成大片凌乱的线团,在他心中抽丝剥茧。
根据刚才的分析,紫微公子将「息壤」交换给了顾冷香所属的势力,用来形成魔兵攻势,威胁「扶风大陆」。
暂且不管这是不是紫微公子的本意,「息壤」肯定是从他手里流出去的。整个「扶风大陆」掌握「息壤」的人都没有几个,他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个消息,已经被「山海奇境」掌握了。
被傅悬壶那个功体奇异的妖人抓住把柄,绝对没有好下场。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发现「息壤」上,还深深刻印着谢琅琊的能量印记的话……
谢琅琊血瞳一闪,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就跟紫微公子算成一路了!
“等等。”谢琅琊一抬手,抓住小咕柔软的筋肉:“我帮助「风云战盟」躲避全灭的结局,还护住了「白泽灵脉」。若说我跟紫微公子一道助纣为虐,为敌人提供祸害「扶风大陆」的武器,是不是太没脑子了?”
小咕歪歪头:“这个道理,那些大陆高层肯定都懂。但是,换个角度思考的话……”
它一转身,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若是他们,就是要让你背上这样的罪名呢?”
谢琅琊眼神一冷。
“仔细想想的话,紫微公子下落不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你能确定,他将「息壤」交易给敌人时,是在何种境遇下吗?”小咕侧过眼珠:“是自愿的,还是另有隐情?”
它摊开小手:“但是,还是刚才那句话:若是那些大陆高层,就是要让紫微公子,也背上这样的罪名呢?”
若是这样……
谢琅琊缓缓抬手,遮住半面脸。
他的血瞳冷酷如冰。
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是,谢琅琊和紫微公子,都因「息壤」而成了罪人。
用这个理由,除掉他们的话……
“除掉我的话,还有确凿的理由。「至邪之体」,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谢琅琊喃喃道:“身为「扶风大陆」传奇、七名封杀「四大凶兽」的英雄之一的紫微公子,为何……要除掉他?”
每当谢琅琊沉思的时候,那种高高在上的冰冷气势,连小咕也不自觉地仰望。
“可是,”谢琅琊抬起血瞳,瞳子中阴影深重:“霜君让我马上将那沙子丢掉了。我想他的理由,就是让我撇清这个罪名。”
小咕定定地看着他的血瞳。
“我不会让愚蠢的人类情感影响你的理性,所以我来替你说。”小咕抬起一截筋肉,裂成两半:“第一,他与什么人通了心音,又说了什么,才会突然要你丢掉那沙子?第二……”
它声音一沉,嫩娃娃似的声音在阴冷的阴风中破碎:“你丢掉了那沙子,就能确保真的无人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