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仲裁所」的道路不是地面,而是云雾化形的结界。
每走一步,就有一分能量反弹身体。
谢琅琊跟着那名叫阿慕的小童子,穿过七道回廊,看似走的都是直线,却已被道道错综复杂的结界分割开了。
他侧眸回望,回廊幽深,隐约可见宫殿天顶上的檐兽。
一片波光在他身后倏然亮起,又渐渐熄灭。
那是结界的法门被引动了,所散发出来的光华。
谢琅琊心中暗道:“若是没人引路,我自己走得困死在这里。”
且不说这里到处都有结界连接,每个结界通向不同方位,单是绕这回廊走,就难为他这种路痴了。
而且……
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蕴含着极深的能量精华,光是呼吸都会极大消耗真气。
若非修为绝顶之人,不会悠闲自在生活在此处的。
以谢琅琊先天满真气的修为,到了这里,都觉得喘一口气就头晕脑胀。
但是他决不能晕。
“跟这帮高人就要浪费几日,”谢琅琊心中飞快盘算:“「天雷十三响」的期限越发逼近了,这回真有要死的可能。”
生死近在眼前。
谢琅琊捏了捏微微冒了些冷汗的掌心,前面引路的小小身影忽地一停。
“喏。”阿慕往旁边一让,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色出现在谢琅琊眼前。
他血瞳凝光,四下环视了一圈。
这是一片江南小筑般的精巧屋舍,一面翠竹摇影,一面曲水流觞。
庭院深处又有森森树影,桃花锦簇,落英缤纷。
每根桃花枝上都系着一道飘带,清风徐来,吹动花枝,隐约有美人娉婷、罗带生风的景象,甚有意趣。
谢琅琊吸了吸鼻息,空气中仍是能量压迫,但更有一股墨香。
阿慕站在门旁,恭敬鞠躬:“主人,人我带来啦。”
谢琅琊刚要迈进门槛,阿慕抬起肉呼呼的小手,还不及少年的腰肢高,也要挡住他:“哎,还不能进。”
谢琅琊顺着阿慕的手指,往地上看去。
“踩了这些桃花,主人可是要生气的。”阿慕声音清脆,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可爱:“主人说了,桃花如美人,是决不能损伤的。”
谢琅琊放眼一看,这里桃花如海,小路上、流水间全是飘扬落英,要说不踩,那只能干脆别进去。
“阿慕。”此时,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声响起,这回真的就在谢琅琊眼前。
没有了风声回环的震荡,那声音听起来更加温暖亲近:“那人邪气好重,惊了我的桃花了。”
谢琅琊耳廓一动,转过血瞳,望向桃花成云的花林。
只见花影摇曳中间,有一方青石大案,旁边一块巨大的黑白相间的奇石。
大案上文房四宝俱全,笔海内如森林般放满了各色毛笔,一道卷轴铺展桌上,上手边两排白玉砚台,盛着各色颜料。
谢琅琊眯了眯血瞳,只见一道人影飘然而立,青衣素袂,环佩简洁。
一只修长手掌伸出,花影模糊遮蔽,只能看见执笔蘸墨的动作。
桃花落满大案,有的落在砚台里,被那人执笔一点,如水融化在朱砂之中。
“那么主人,”阿慕望向那边,模样天真可爱:“要让他走吗?”
谢琅琊十分无奈,暗自抬手扶额。
“哎。”男声含笑道:“来者是客,怎能说赶就赶?我那两位好友推手犯懒,只有我来多管闲事啊。”
谢琅琊稳了稳心神,那人虽是态度悠然,但应是跟白伽罗并列三教顶峰的角色,不可轻慢。
他不由想起白伽罗那双细眸,看上去总似睡着,倒是像个温顺猫儿似的,可那手段甚为狠辣。
“前辈。”谢琅琊轻咳一声,立在门边,颔首行礼:“晚辈有礼了。”
“将你的邪气收敛收敛。”那人淡淡道:“再过来与我说话。”
谢琅琊血瞳一动,只见桃花枝叶摇摆不定,仿佛颤抖一般,花枝上缠绕的飘带凌乱飞舞。
他想了想,将提在心口的真气一散,压回血脉之中。
少了这份警备,谢琅琊周身若有似无围绕的黑光,顿时消失。
风声乱了一瞬,又恢复平静,清波卷动桃花,浮动流荡。
“过去吧。”阿慕仿佛当谢琅琊是个大哥哥般,当真是一点也不怕,又上来用肉呼呼的小手拍拍他:“记住不能踩到桃花哦。”
谢琅琊看了一眼满地落花,没有一丝落脚的地方,歪了歪头,不动声色地思考。
蓦然,他将小狼往上一抱,凝聚身法,身形顿时碎成血光。
光影掠空而起,宛若惊鸿游影,划上高空。
要不踩这桃花瓣,只能以化光身法接近。
然而在这般能量浓厚的环境中开动身法,还要保证被风掀起的桃花不要碎裂,谈何容易?
想来,这是进门的考验。
谢琅琊面如沉冰,深吸一口气,精准控制真气,托举身法同时,化成游丝打散周围桃花。
桃花如雨掀起,环绕血光而去,却被真气游丝瞬间拍开,力道相抵,不至于撕裂又拉开距离。
谢琅琊刚遭断臂之痛,经脉受损,还能将真气控制到这般程度,确实是怪物。
眨眼间,血光落入重重花林,桃花摇摆,仿佛迎请姿态。
谢琅琊身形一转,化光冲出,身姿飒爽落地。
刚要落地,一片桃花瓣飘摇落下,划过他眼前。
眼看就要踩上时,谢琅琊凭空一转,不借助任何真气,单凭体能空旋一圈。
衣袂带起的轻风将那花瓣一吹,再次向上飘飞,谢琅琊一伸手,花瓣落在掌心。
少年轻盈落地,宛若蜻蜓点水般。
在他对面,落英如雨之中,一位容如冠玉、素衣轻佩的公子正专注作画,悠然抬手,执笔再蘸朱砂。
仿佛周围仍是清寂如水,什么都没发生般。
谢琅琊近前一步,立刻感觉到那人周身散发的强劲能量。
他睁了睁法眼,一丝血光掠过视线。
他捕捉不到那人任何一丝准确的真气感应,即使对方就在自己眼前。
能量雄厚到这种地步,又能隐藏无形,简直出神入化。
谢琅琊沉吟,将所有心绪收敛,脚步沉稳,走到桌案前方。
他五指并拢,微微一扣,掌心花瓣滑落桌面。
那人画笔一停,指节如玉,握笔姿态甚为漂亮。
“晚辈惶恐。”谢琅琊收回手来,躬身行礼:“我十分小心,并没伤到一片桃花。”
那人看了看桌上花瓣,再一抬眼,一双墨色清眸如浸透了春水般,十分灵澈俊雅:“对真气的掌控这般精准,你已远胜其他修炼者。”
“前辈过奖了。”谢琅琊忍住经脉刺痛,仍旧恭敬:“不知可否请教前辈名号?”
“你这样谦恭,”那人收回视线,笔蘸朱砂,画出一道流畅线条:“跟听闻中的不一样啊。”
“那么相貌,”谢琅琊道:“是否也不一样?”
“哈。”那人淡淡一笑:“白伽罗上次回来,好生奇怪,百思不解。「黄金传信」上证据确凿,你却又直对他的法眼而无恙,真是难分真假。”
“无论如何,白伽罗前辈给我喘息机会,谢琅琊十分感激。”谢琅琊道:“前辈肯见我,就会答应我的要求,是吧?”
“即使你看了「黄金传信」,那上面附有无法反驳的「亡灵书」,你又能怎样呢?”那人执笔描绘,退后一步,细细观看,并不看谢琅琊一眼。
“「亡灵书」是凝聚大量死者怨气,抽取亡魂临死记忆,所形成的法器。”谢琅琊血瞳轻闪,一片阴暗:“死者的记忆是不会骗人的,前辈这样说,是不是那「亡灵书」上所显示的凶手影像,分明是我?”
“你已猜到,”那人笑道:“还用看吗?”
“用。”谢琅琊声音轻淡,却胜过钢铁:“歪曲的事实,无论如何不可能成真。我要看看那「亡灵书」上有何破绽。”
“怎样看?”那人终于抬头,看定谢琅琊妖艳的血瞳:“「亡灵书」是纯粹阴鬼之气的结晶,以活人之体,无论修为怎样高超,连看到其形态都不能,更不要说看出什么破绽。”
谢琅琊抬起血瞳,与他对视:“晚辈自有办法。”
“自有,”那人缓缓咀嚼这几个字:“办法。”
两人对视不语,风送桃花,如雨卷落。
“既然如此,我倒对你有点兴趣。”那人放下毛笔,换了一支小小的蟹爪笔,撩袖蘸墨:“听好。你只有一炷「如意香」的时间,我令阿慕带你到「流云阁」上,怎么上去、怎么找到「黄金传信」,以及怎么去看破绽,全是你的事,我一概不管。”
谢琅琊沉默。
“自「三教仲裁所」开创以来,除了历代仲裁官,从没有外人进入过这里。”那人道:“你既然有此能为,能创下未有之局,应也不会让我失望。”
“应也不会让我失望”。
谢琅琊现在听到这种话,总觉得心里忽悠一凉。
这种话,暗藏的沟壑太深了。
“多谢前辈。”谢琅琊想了想,后退几步,行了深深的鞠躬礼。
“时间一到,我会立刻赶你出去。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自己把握吧。”那人又全心作画,俯下身子,细细勾勒线条。
谢琅琊眼前光影一闪,阿慕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站在流水边踮脚招手:“跟我来啦。”
少年一转身,清风吹动衣袂,显得姿态清朗俊然。
他迈出一步,眼角一横,一面走一面扫过桌案全景。
只见笔海上一片墨色,上有四个鎏金小字,笔画锋利,极其漂亮。
“无忧先生”。
“无忧先生……?”谢琅琊心中一紧,此时正好清风吹到好处,卷起大片桃花,洋洋洒洒,模糊了他的视线。
果然如此,「三教仲裁所」的仲裁官,都是三教最高一人。
这人,应该就是号称「无忧先生」的「扶风大陆」第一儒生,宁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