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向北疾驰。窗外晃过一望无垠的平原,使这个旅程显得无比单调。
萧邦端坐在软卧包厢的铺位上,似在沉思。对面坐着看风景的林一姝。一姝本性活泼,但遇上这个沉闷的同伴,也是无可奈何。
自昨夜在岑师那里度过一宵后,林一姝对师父又有了新的认识:博学坦诚,对后辈关怀备至。那个从未见面的师兄,亦是老成持重,寡言少语,但学识渊博。据师父介绍,关林栖生于新加坡航海世家,原来做过船长,后来孤帆环球航行,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至于萧邦,真正的职业是一家新闻周刊的记者,转业军人。此次来河南,一来在偃师采访,二来受崔老师之托拜望岑师。晚间,岑师在接收了永如法师的经卷后,便问一姝欲意何往。一姝急着回北京请费教授解谜,便说天明就走。萧邦也正好回京,建议在洛阳搭乘列车。一姝同意后,萧邦便打电话给洛阳城里的战友订了软卧。于是二人同行。至于关林栖,来中国一次不易,要好好向师父求教武功,便暂住岑家。
列车出站半个小时了,萧邦还是作深思状。终于,还是林一姝开了口:“萧大哥,你怎么总是皱着眉头?是不是有人欠你的钱赖着不还呀?”
萧邦眉头一展,微笑道:“我是为自己的事发愁呢。这次来河南,本来要采访岑师的,但他老人家一口回绝了。在偃师的采访,也不顺利,看来回去交不了差,要丢饭碗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一姝展颜一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行就不干了嘛。”
“这里不是美国。”萧邦正色道,“我一个转业大兵,什么也不懂,幸好在部队当过新闻干事,能瞎对付几篇文章,好不容易才到周刊谋了个差事,所以很珍惜这份工作。再说,我的各种关系都在周刊,离开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关系?”一姝不解。
“哦,这是我们这里的说法,”萧邦解释,“所谓关系,就是档案、工资、福利待遇、组织关系等等。对了,你可能不知道组织关系是怎么回事吧?”
“怎么不知道?”一姝呵呵一乐,“别忘了我是华人,只不过是美国籍罢了。我在学校时,同学们跟我讲过,组织关系,就是共产党的组织嘛,小单位有支部,大单位有党委或者党组,对吧?”
“原来你还是个中国通。”萧邦露出惊讶的表情,“那么,你说说,我要是下岗了,干什么去?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我认为不管是中国还是美国,说白了,是个钱的问题。”一姝迅速扫了他一眼,“请问萧大哥,你一年能挣多少钱?”
“这个……这个不好说,”萧邦沉吟了一下,“业绩好点,发的稿子多,也就七八万块吧,而且是人民币。我呢,业绩不行,很是落魄……每月收入不到六千吧。”
“这么说来,如果你再干二十多年,也就是三百万之内的收入了?”一姝问。
“还到不了。”萧邦说,“如果能熬到退休,最多也就二百万吧。如果退了休,按现在的标准,每月只有基本工资两三千元。这就是现实吧,没办法。”
“我不明白,为什么多数中国人一定要找个单位上班?”一姝说,“把自己拴死在一个单位,限制了个人的发展,岂不是太不值了?”
“你说得有道理,但多数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啊。”萧邦叹了口气,“我们这些部队出来的大兵,什么也不会,在市场上没有竞争优势,所以只能如此。”
一姝突然说:“如果,有人愿意请你,出高价,你干不干?”
“请我?”萧邦眉毛一扬,“请我做什么?”
“你先别管做什么,”一姝微微一笑,“我只问你,如果有雇主以一百万元人民币的年薪请你,你干不干?”
“不干。”萧邦摇摇头,“一来没有这样的好事,二来要是雇主要我去杀人放火,或是包养我,我才不干呢。”
一姝扑哧一声笑了:“萧大哥还以为自己是潘安呀?哈哈……”
“你还知道潘安?”萧邦奇道,“是了,我这肤色,在美国就会被当成黑鬼,恐怕倒找人钱都没人包养。”
“萧大哥,”一姝收起笑,“我们不开玩笑了。我是说真的。通过昨晚的了解,我知道你是一位武功高强、思维敏捷的奇才,当记者实在屈才了。所以我想,如果你愿意,咱们签个协议,你帮我一年,我付你一百万。当然,可以先预付20%的年薪。”
“原来是林老板想雇我?”萧邦摸了一下鼻子,“可是,不知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可不会包养你,”一姝笑靥如花,“我是想请你同我去做一件事。也许,这件事用不了一年,当然也可能更长一些。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我在中国人生地疏,自己也没有能力完成这件事,所以想到了你。”
“林小姐别开玩笑了,还包养呢,我都可以做你叔叔了。”萧邦严肃起来,“不过,你我刚刚认识,而且看来你要做的事非同小可,不然也不会出高价,更需要值得信任的人共同完成。所以,我很不明白,你为何要信任一个陌生人?”
“我也不知道。”一姝低下头,“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本就说不清楚。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值得信任,可能是由于气场吧。”
“气场?”萧邦目露疑惑。
“就是人身上的一种无形的气,”一姝说,“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一样。人的神态、肢体语言,都会传达一种信息。就拿你来说,你身上有一种浩然的正气,特别是你的眼神,清澈见底,虽然有淡淡的忧郁,但可以说没有一丝尘垢。一个人的眼睛,直达心灵,如果一个人作恶多端,或是心肠不好,其眼神就会浑浊或是阴鸷,只有行为端正的人,到了中年仍然会目光明澈。萧大哥,你认为我说得有道理吗?”
“只有一点有道理。”萧邦叹息一声,“我是到了中年。”
“对不住,”一姝笑道,“萧大哥,中年更成熟,有什么不好?在美国,像你这样的年龄,没结婚的多的是,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钻石王老五。”
“谢谢林小姐的安慰。”萧邦微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也并非一无是处了,真的谢谢你。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你刚才对人的眼神的分析,应该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如果这个人受过专业训练,是可以用一些表象隐瞒内心的阴狠的。譬如一个技艺高超的演员,就能够将内心的情感控制自如。”
“谢谢萧大哥,请叫我一姝吧。”一姝点点头,“但我也必须补充一点,女人的直觉是人类进化过程中极少没有被退化的本能之一。”
“这倒是,”萧邦说,“本能的直觉判断,有时胜过千辛万苦得到的证据。”
“那么,你是否考虑我的建议?”
“我可以叫你一姝,也可以交你这个朋友,更可以信任你。”萧邦转头看着窗外,“不过很抱歉,要让我辞职跟着你去做事,我真的下不了决心。”
“谢谢萧大哥,”一姝叹了口气,眼里有了一层淡雾。“是我没有这个福分。不过我可以问一句话吗?”
“请问。”
“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萧邦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因为他无法回答。
一姝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子。面对她真诚的问题,他不想欺骗她。
他本想说:只要这个世界存在罪恶,他就很难开心。但他知道不能这样说。
良久,他才说:“人到中年,开心的事自然就少了。况且,现在最头疼的是要完成任务。一个记者,如果不写稿子,就应该被开除。”
“我能帮上什么忙?”一姝关切地问。
“你?”萧邦笑了一下,“你来中国才几天?怎么帮我?”
“说说嘛,也许能呢。”一姝不高兴了,“照你这么说,在中国待了半辈子的人就帮得上?那你到北京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帮你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萧邦好像来了些精神,“既然你那么热心,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周刊主要做系列深度报道,尤其是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选题。本来我有两个选题,但第一个选题没做成,只得到偃师来看名人墓,想通过伯夷、吕不韦、王铎、颜真卿、杜甫等墓写个稿子交差,可是这些老古董又难以花样翻新。”
“那你的第一个选题具体是什么?就是采访我师父?”
“不全是。”萧邦说,“我报的这个选题,是关于少林武术的,因为我本人也喜爱练武。现在少林寺大门一开,武术成了一大产业,周边的少林武校就有学生十数万,但真正领会到少林功夫精髓的恐怕不多,据说有一部分少林高人,不认同这种规模产业,就隐居了,就像你师父岑师。我原来是想将热闹非常的大规模武术产业与归隐的少林高人作一对比,写个专题的,可是你师父出言婉拒,让我这个题目无法完成。”
一姝点点头:“恐怕是有一定难度。那另外一个选题呢?”
“另一个更有意思。”萧邦闪了一下眼眸,“就是关于中国海盗的文章。”
“什么?”一姝微微张开着嘴唇,好半天没有合上,“你要写中国海盗?”
“是呀,”萧邦说,“不过这个话题更不好写,因为当今中国海盗几乎绝迹,而历史上中国海盗的鼎盛时期,集中在大明嘉靖、万历两朝。但是,中国海盗的命运与西方截然相反:东方海盗被视作盗贼,而西方海盗被视为英雄。我就是想将东西方的海盗相比较,做一期有历史纵深感的文章。”
一姝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这个选题好!或许,我能为你介绍一位研究航海文明的专家。据我所知,他对这方面颇有研究,而且恰好也是我的恩师。”
“他是谁?”萧邦眼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费龙潜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