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姝回到房间,迷糊了一会儿。还未到下午五点,她就起床,草草洗漱,然后到酒店大堂里等萧邦。她估计萧邦这会儿或许还在睡。唉,管他呢,这几天十分辛苦,他也该歇歇了。
不料,她还没在大堂的沙发上坐定,就看到一个人从酒店的大门处匆匆走来。
正是萧邦。
一姝心里咯噔一声。她立刻明白,萧邦根本没有休息,而是找个理由让她休息。而他,则是出去活动了。
她不禁心疼地看着他。他眼睛仍然亮,但已有疲色。
“睡好没?”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充满关切。通过接触,一姝深知萧邦并非巧舌如簧之人。但对于朋友,往往片言只字足见真情。
“嗯,挺好。”一姝突然有些感动。但她是个内心坚强的人,马上岔开话题:“到哪去走走?”
“出去再说。”萧邦在前,一姝在后,出了酒店大门。
上了街,萧邦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二人上车,司机用口音极重的泉州普通话问客人去哪。萧邦问:“最近有什么著名景点没有?我听说,泉州有著名的圣庙妈祖庙。”
“对喽。”那司机脸上洋溢着自豪,“汝说的地方就在不远的天后路上,叫天后宫。泉州天后宫,是全国天后宫中第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建于宋朝。”
“那就到天后宫看看。”萧邦说。“据说,当年郑和下西洋,都要在这里祭拜的。”
“是哦。”司机说,“我们福建人,信奉妈祖,现在本地的老百姓还抱着鸡母敬献妈祖呢,外来人客也多。靠海吃饭,风险大,有妈祖保佑,心里才踏实。”
此时,萧邦与林一姝已在天后宫正殿。正殿建筑结构特别,空间变化丰富,门窗弯枋雀替,雕花精致细密,纹饰丰富多采既有几何图案,又有花卉水族,鸟兽人物,托木部位有凤凰戏牡丹,寿梁中作如意访心,表现女性神庙。殿内浮雕,更是琳琅满目,八骏、八宝、傅古鸟龙及各种花卉,表现着水族鱼龙腾空翻浪,与百花争妍,尽现道教主题。一姝看了介绍,妈祖名林默娘,是北宋时湄洲岛的民女,据说她出生的时候,遍地生香,瑞光四射。她终生行善济人,引导乡人避凶趋吉,后来她为了救护船只遇到风暴的父亲而遇难,百姓感念她的美德,尊她为海上女神,立庙祭祀,当地渔民出海前都要到天后宫前祭拜。
其时天近黄昏,游人星散。夕阳洒在天后宫前,平添了一丝静谧。
萧邦领着一姝正准备原路返回,却见天后宫山门外的场地上,有一个身形魁梧、白须飘然的老僧,支了张破桌子,旁边插了一幡,幡上写着:测字算命通神达灵。
一姝在中国几年,常在景点或大街上看到和尚、道士算卦,本不足为奇。然而这老僧破衣烂衫,目光浑浊,却将左腿盘在右膝上,蹲了个单腿马步。有风吹过,破衣飘飘,老僧却稳如泰山。
一姝与萧邦对望一眼。看来,这老僧下盘功夫着实厉害!
然而一姝在美国长大,从不相信命运之说。她只一停步,随即看了一眼萧邦,示意离开。
却听那老僧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女施主请留步!”
一姝顿时觉得耳膜嗡然作响,恰似一股暖流激荡而来,震得她差点站立不稳。
萧邦轻轻地扶了她一下,然后往前一带,径直向老僧走去。
老僧在面前的破桌上摆了八卦图,但已破旧,沾满油墨。老僧见二人走近,闭目低宣一句“阿弥陀佛”,然后睁眼看萧林二人。一姝看见,老僧光头、胖脸、脖颈处均有污迹,竖起的掌上亦是尘泥遍布。特别是长指甲内,油泥乌黑,仿佛这辈子都没洗过澡。
但他的眉毛胡须,雪白如银,整洁异常,仿佛是刚刚从别人身上扯过来贴上的。
“大师刚才是叫我?”一姝问道。
“佛渡有缘人。女施主目露忧思,定有不解之惑,贫僧愿为施主解忧。”老僧仍然保持着单马步,口中说话,身子却似铁板一块。
“我没有什么需要请教大师的。”一姝微笑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轻放在破桌上,“大师还是另渡有缘人吧。”
话音未落,一姝顿觉眼前一花。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张钞票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阿弥陀佛,女施主误解了。”老僧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澈,“贫僧只渡有缘人,并非为钱财占卜。贫僧知施主不信中华神数。然贫僧只说一事,施主或能有所改观。”
“请大师直言。”一姝只得站定。
“施主来自海外,姓名有中‘木’字,在家为长女,现进退维谷,心绪浮躁。对否?”老僧问。
“大师怎么会知道?”一姝一惊,心想就算这位僧人听人说过自己,但自己是长女之事,萧邦也未必知晓。
“因为施主当前所立之处,卦位正当东南,是为巽。《易》云: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又云:巽为木、为风、为长女、为进退、为不果……其究为躁卦。木,性也;风,起于大潮,必来自海外。故有此一说。”
萧邦心下大奇。他对于五行八卦略知一二,但这老僧仅凭一方位便能推算如何之准,实为平生仅见。
见一姝怔于一旁,萧邦便恭敬地说:“晚辈萧邦,请问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贫僧枯荣,人称疯僧,游走四方,测字算命渡日。”老僧仍然没移动身子,抬眼说道,“萧施主若有闲暇,可试试贫僧测字功夫。”
“那就有劳了。”萧邦略一沉吟,马上想到了下午前来接站的玉罗绮,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便脱口而出:“玉”。
老僧也略一沉吟,眼中精芒闪烁,沉声道:“从字形上讲,玉,王者至宝也,深埋土中;从字音上讲,玉,遇也,偶有善缘,奔走不停,前途艰险;从字义上讲,玉,宝也,且为盖头之宝,萧先生定是为寻宝而来。”
萧邦心中一惊,但他身经百战,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又道:“能否再测一字?”
老僧颔首。
萧邦心头闪过几字,都觉不妥。回首之间,正看见“天后宫”三字,便脱口而出:“天”。
老僧亦脱口而出:“天,一大秘密也。二人合力,欲探究竟;他日功成,天下皆惊。”
一姝听得心热,心想这“二人合力”,就是指她与萧邦了。她最关心的并非功成不功成,而是想测测自己与萧邦将来如何?便随即说:“大师,我也测‘天’字。”
老僧眼珠一转,随即道:“天字出头,是为夫:若破得险关,其夫可得矣。然贫僧未叫女施主开口,女施主自己张嘴,则此字为‘吞’。吞者,食也,恐胃口太大,生出枝节,慎之慎之。”
一姝脸上一红。为了掩饰,她抢口道:“那现在我请求测一字,请大师应允。”
老僧点头。
一姝想了想,还是以自己的姓来测,便道:“林”。
老僧怪眼一翻,道:“林,险数也,遇火焚之,遇水淋之,须防水火之劫;此时正值晚夕之时,林夕相合,梦也。恐怕施主所念之事,犹如梦中耳。”
一姝心头一紧,心想这字说得不好,结果不同,便又道:“请大师为小女子再测一字。”
“请讲。”老僧仍如山蹲立。
“姝,女字旁加一个朱字。”一姝心想,这个字并不常用,看你怎么测。
“姝者,娇美也。然朱为赤,即女红也。女红者,织女也。女施主须谨防织女暗伤,不然恐有血光之灾。”老僧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字越测越邪乎,解说越解越不吉,一姝再也没兴趣测。抬眼看萧邦,萧邦眼里似乎一片茫然。
一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着姥姥被害,父母不知身在何方,不禁悲从中来。什么惊世宝藏、美好前程,全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亲人。于是,她双目蕴泪,低声道:“最后请大师测一字……‘海’字。”
老僧目光一闪,脱口道:“善哉!海,茫茫之意也。人海茫茫,无处找寻。然冥冥之中,已有定数。贫僧最后告诉你:在水之滨,人母安在;相逢不识,春暖花开。”说罢,老僧慢慢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二人,如同入定一般。
萧邦抬手,轻轻地在一姝的背上拍了一下,示意她离开。
一姝抹了把眼泪,艰难地迈开步子,跟随萧邦离开了天后宫。
若是疯和尚所言不虚,那么,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一姝的心头,突然升起了强烈的愿望: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见到自己的母亲!
悲从中来。泪水顺着她腮边流下。
妈妈,您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