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黑风岭上。
一片山石围出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周围插满了巨大的火把,把场地里照的通亮,场地里摆放着一张由大石凿成的大台子。
那是一张很大很平整的石台,大的足够十个成年人躺在上面睡觉。
此刻,石台上只放了一个盘子,石台边只坐着一个人。
这盘子大概占满了石台近一半的面积,这个人大概相当于五个成年人那么大的体积。
黑肚高高地坐在石台边,居高临下地面对盘子里的一头牛,他正在开心地吃他的饭。
这次的征收日刚过了五天,黑风山大小一百零八座山头交上来的东西还很丰富,他终于可以安心而且舒心地吃一顿大餐。
黑肚看起来并不算很高,那是因为他的宽度和厚度实在很大,如果让他躺下去,那高度就大约相当于他的身高了。其实他身高丈二,已经是高大到可怕的地步,只是他的体积更可怕,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身高。
只不过,只要站在他身前,任何人都会被他庞大魁伟的身躯所震撼。
张洪孝此刻就被震住了,他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黑肚巨型的身躯,脖子向后仰成了九十度。
黑肚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有如洪钟大吕,大地都仿佛在震动。
张洪孝没有任何准备,被笑声震的一个趔趄,狼狈地站稳。
于是黑肚笑的更大声。
他的身材本已高大,又特意坐在高高的位置上。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很喜欢看着别人仰望他的感觉,也很喜欢看着别人面对他的时候目瞪口呆的样子。
“小猫,这就是你要收的手下?”黑肚居高临下地扫视了张洪孝一眼,大笑着问小猫,“这小子看起来很没用啊,连我的笑声都经不起。”
小猫满眼都是崇拜地看着黑肚,嫣然一笑道,“黑肚大哥神威盖世,这家伙当然经受不住。不过我看他还挺老实,说不定是个还有点培养前途的新人。”
“哦?”黑肚意外地看着张洪孝,仔细打量起张洪孝来,“这没用的小子居然是新人?多少年都没有新人来了!”
“没错,大哥。我问过他了,他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身上好像带着些灵气,又没有什么修为的样子,肯定是新人。”小猫连忙解释道。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黑肚有了些兴趣。
“呃……这个……,还是让他自己说吧。”小猫脸红了红,她不好意思说出,其实是张洪孝救了自己,而且还是在那么一种尴尬的情况下。
于是张洪孝就原原本本地把自己醒来之后不知身在何处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之前在家里的事情他一句也没有提,一切都用失忆搪塞了过去。后面遇见小猫,也只说是被风卷走,风停了之后就遇见了小猫。他说的都是实话,只是略过了一些细节,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算是在说谎了。
小猫在张洪孝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紧张的注视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尴尬的事情,直到他平平淡淡地说完,才松了一口气。
黑肚随随便便地坐着,不动声色地听着张洪孝的话,观察着张洪孝的双眼深处。
他从张洪孝的双眼里只看见坦荡和诚实,只是,仅仅这样还不能完全令他满意。
“小子,你来看。”黑肚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幅卷轴,唰的一声展开,那是一幅泼墨山水。
“你来看看,我这山水画的如何?”黑肚拿出的是他自己的作品了。
张洪孝莫明其妙地看了看黑肚,评画?按照常理来说,多说好话自然是没错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不要怕,只管讲实话!”黑肚认真地道,语气里特别强调了“实话”两字。
张洪孝一惊,看来说好话应付过去是不可能的了,他仔细看起画来。
张洪孝也看过一些范宽、黄宾虹、米芾、赵伯驹、张大千、刘海粟等大师的山水名作,对山水画并不能算一窍不通,只是此刻,他一见黑肚的画作,居然惊呆了。
这,这,这……张洪孝满头是汗。
这能评吗?还需要评吗?
上墨时,主题墨线被淹没了,这就叫做“墨多掩真”。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说,“盖墨用太多则失其真体,损其笔而浊”,败笔!
用湿色画轮廓线时,也要随着轮廓的起伏变化,随时体现内容的强弱顿挫,如果离开内容要求,画得肥厚僵硬,到处渗出墨液,也就形成了墨猪,败笔!
主题不明,层次不清,用墨脱离五法,败笔中的败笔!
古人曾经说过,“浑身上下破绽太多,反而就变成了没有破绽。”
难道这山水画败笔太多,反而就成了没有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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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黑肚热切地看向张洪孝。
“嗯……”张洪孝踱了几步,还没有想到一个既不说谎话也不伤人自尊的说法。
“黑肚大哥催你了,你倒是说话呀。”小猫急急地轻声提醒张洪孝。
“嗯……,黑肚大哥这画,是极有气势的。”张洪孝急中生智,决定抛开技法看本质。人家有着对艺术和美执着的追求,当然也不能太打击人家了。
“继续说!说重点!”黑肚听的不过瘾,皱眉催促道。
“只是,还有些小小的瑕疵。”张洪孝被催的急了,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语句,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这里墨太重,墨多掩真;这里轮廓没有变化,肥厚僵硬;用墨有失无法……”张洪孝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这位黑肚大哥到底是喜欢听好话还是喜欢听实话,只能硬着头皮赌一赌了。
张洪孝娓娓道来,小猫竟听的愣住了。她完全不明白张洪孝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张洪孝说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那个谁,张洪孝是吧。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小猫迷惘地看向满头是汗的张洪孝。
张洪孝为难地看了看小猫,又战战兢兢地看了看黑肚。
黑肚面无表情,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是喜是怒。
“呃……”张洪孝小心地遣词造句,“以我的浅见呢,黑肚大哥这画,还大有进步的余地。”
这话说的极活,明里听,是说还有进步的余地,其中的含意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了。
却不知道这位黑肚大哥明白不明白,我也不算是说谎了。张洪孝胆战心惊地等着黑肚发话。
黑肚不予置评,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张洪孝,眼光仿佛要穿透张洪孝的身体,看进他的骨髓一样。
忽然安静下来,气氛一阵紧张。
“黑肚大哥,这张洪孝只是个新人,他什么也不懂,胡言乱语而已。”小猫虽然听不懂,却本能地觉得势头不好,赶紧笑着出来圆场。她虽然非常崇拜黑肚,但在内心深处,她也不希望张洪孝受到什么伤害的,毕竟张洪孝曾经救过她,又很可能成为她的手下。
黑肚还是没有说话,四周安静的只能听见火把在山风中熊熊燃烧发出的猎猎声。
天气并不热,张洪孝却已出了满背满头的汗,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面对的很可能是会吃人的妖,自己的赌博危险性实在太大。
这到底是哪里?是个怎么样的世界啊!
他对自己的心态也觉得很奇怪,除了开始听见黑山老妖的名号被吓了一跳,现在竟然已很快地接受了这现实,仿佛认为世界上有妖是理所应当的一样。
其他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他走了一整天的路,却奇妙地并不觉得怎么疲劳。
还有他思考和对待其他一些事情的态度和看法……
张洪孝想着想着,竟已隐隐有些出神,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
“坐。”黑肚忽然发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小猫拉了拉张洪孝的衣角,在石台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小猫去给我拿点酒来。”黑肚平静地挥了挥手。
小猫临走前很快地看了张洪孝一眼,眼神复杂,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黑肚大哥对收一个新人做手下这么重视,她也不知道这种重视对张洪孝来说是福是祸。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坐的这么高吗?”黑肚问张洪孝。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张洪孝想着。
黑肚不等张洪孝回答,自己接着说了下去,“因为我坐的很高,别人就会以为我离他很远,对很多细节就不会太小心。”
张洪孝明白黑肚的意思,别人对细节不小心的时候,就很容易看出问题和破绽。
这位有着庞大身躯的巨汉,心思竟是如此缜密细腻。
黑肚看着张洪孝,笑了笑,眼神里没有一丝的粗豪之意,只有一种像锥子一样的锐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张洪孝微微地摇了摇头,他真的不懂,黑肚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这些话。他也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黑肚一定会说下去,小猫已经离开,谈话才刚刚开始。
“因为你是可以跟我谈论这种话题的人。”黑肚注视着张洪孝的反应。
“哦?为什么?”张洪孝笑了笑,他已经放松,说话越来越自然流利。
“因为我这么跟你说,你就能够明白,而其他人不行。他们只要知道他们的大哥无所不能,明察秋毫就足够了,其他的事情,他们即使听了也不会动脑筋去想。”黑肚也笑起来,笑的有些无奈。
“黑肚大哥你过奖了。”张洪孝忽然觉得黑肚说话居然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