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的床铺,干净的被褥,张洪孝不在的日子里,炭花一定也经常整理房间。
所有的一切都还像张洪孝离开前一样的布置着,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气息,这种亲切的感觉让张洪孝自在而舒服。
他平平躺在床上,四肢张开。
窗外淡淡的晨曦照在浅色的窗帘上,发出一种灰白的颜色。
他以前都没有注意过,原来凌晨的房间看起来会这样如薄雾笼罩,模模糊糊。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睡熟了。
红色,如怒潮一般的血红色席卷而来,压的张洪孝喘不过气来。
粘腻的、腥稠的、甚至还带着滚烫的温度,血海咆哮着翻腾着,张洪孝挣扎着想要站稳脚跟,却怎么也无法在这种滑腻的强大涌力前面直起身来。
他匍匐着,嘴里也已经满是咸苦的血腥味道。
他手足舞动,想要把头露出血海之上,血浪再度涌来,打的他漂浮起来。
他挣扎着擦去蒙住双眼的血污,忽然身体上传来一阵强烈的撞击,撞的他无法再次腾出手来,只能拼命划动四肢。
他努力睁开双眼,血糊糊的一片视野中,浪头上竟有无数的圆球在连续地撞过来。
那是人头!
他惊恐地想用手拨开那些面目可憎的人头,但人头随着血浪依旧不停涌过来。
他想大叫,喉咙里却已被血污塞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又一个巨大的浪头竖立而起,他慌乱地躲闪,但身体被血海所困,无法动弹,只能眼看着一个个人头被浪头卷到半空中,猛烈地劈头盖脸砸过来。
飞到面前的人头面目已经依稀可辨,那竟是十散仙的脸!
其他的人头似乎也很眼熟。
何三少!黑肚!凤凰!
所有的人头都是这样血肉模糊的脸孔!
无数的十散仙,无数的何三少,无数的黑肚,无数的凤凰……
只有头颅。
当先冲来的十散仙的头颅“砰”地一声剧烈撞在张洪孝的脸上,撞的他眼冒金星,下意识伸手去格挡,手掌上传来一阵剧痛。
十散仙的头颅竟张开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咬在了张洪孝的手上!
张洪孝拼命甩手,那头颅却牢牢地咬着他的手,根本不松动。
四面八方的头颅都涌了过来,张洪孝只能感觉到浑身上下不断传来那种令他肝胆欲裂的可怖痛感,不断被咬中。
他浑身的力气都被吓掉了,根本没有抵抗的意识,很快被头颅和血海淹没……
他喊不出声,心里却在疯狂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我!”
紧接着,他就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黑暗无边的万丈深渊。
张洪孝猛地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身下的床铺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又冰冷又潮湿又粘腻。
嘴里的血腥还在。
他颤抖着伸手一摸嘴角,嘴里竟真的有鲜血,他在噩梦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他缓缓坐起,试着深呼吸,却怎么也止不住浑身肌肉的寒战。
那实在是个太可怕的噩梦!
惊醒之前,他甚至完全分不出那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之中。
他根本无法平复正常的呼吸,更不用说调息。
过了很久,他才从这种惊恐过度的震惊中渐渐恢复过来。
他下了床,披了一件衣服走到窗边,用力拉开了窗帘,一阵明亮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
又过了一阵,他才能看见窗外的人间景象。
大年初一的上午,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零星的鞭炮声不知从何方传来,满地的彩纸,一片狼藉。
狂欢之夜后的白天,看起来总是这样子。
那是一种荒芜而萧瑟的气息,所有的热情仿佛都在之前那一个不眠之夜被耗尽。
张洪孝叹了一口气,一种奇怪的淡淡感觉从心里涌起,不知是烦躁还是心慌。
他很快走出房间,去洗澡。
也许是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冰冷潮湿让人心绪不安,他这么想着。
滚烫的热水果然令他精神一振,梦里的一切也仿佛被冲的无影无踪。
张洪孝仔细地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认真地刮着胡须。
剃须膏散发着柠檬清香好闻的气息让他心情忽然轻松了很多,锋利的剃须刀轻巧地刮过脸颊的感觉也让他觉得自己刚才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
他放下剃须刀,满意地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焕然一新。
除了眼睛里还带着一点点血丝……
鲜红的血丝在眼白里看来分外的刺眼醒目。
张洪孝脸上刚刚还在微笑的表情突然僵硬,不自然地转开头去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迅速走出了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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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通知了我师父和孙家,下午我们去一趟省城,见见大家,顺便也跟他们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情。”炭花笑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碟。
“嗯。”张洪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走到冰箱边拿出一瓶水。
“睡的不好吗?”炭花注意到张洪孝的样子有点木讷。
“嗯。”张洪孝手里拿着水,有些茫然地应道。
“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不好,吃了东西,不如你再去睡一会吧。”炭花有些担心地道。
张洪孝忽然转身推门,“我不饿,我想出去走走。”
“洪孝。”炭花再想叫住张洪孝,敞开的门外已经空荡荡的没了人影。
他这是怎么了?炭花微微皱眉,张洪孝的表现举止实在有些古怪。
一定是在蓬莱发生了什么事情。炭花想着,放心不下,跟了出去。
张洪孝很快走到街道上,也不知要走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心里有一股气,憋闷的要命,涨鼓鼓的也不知该向哪里发出。
在蓬莱的经历,有一些事情他并没有告诉炭花。
比如他被囚禁的日子,再比如他不清楚自己是否重伤了十散仙。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他又如何对炭花讲?
更何况,万一是真的……
他捏紧了拳头,加快脚步,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想法就如同一根尖锐冰冷的钢钉,牢牢刺进他的大脑。
“砰”的一声,忽然有一声很响的声音在离他不远处炸响,把他从木然的状态震醒。
那是几个顽童在拿着鞭炮玩耍。
他们蹦跳着,嬉戏着,大声肆无忌惮地叫着笑着,互相扔着鞭炮,好几次都差点把鞭炮扔到张洪孝的脚边。
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危险吗?张洪孝皱了皱眉,哼了一声,快步走开。
张洪孝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背后一阵轻微的风声,那是一个已经点燃的鞭炮飞了过来,很快就要落在他背后。
顽劣的小鬼!
一股怒意从他心底腾然升起,他没有回头,只是运起神识在那飞来的鞭炮上准确的一弹,那鞭炮就飞快地被反弹了回去,“啪”的一声在空中炸开。
“呜呜!”很快从背后传来一个小孩大声的哭叫。
张洪孝依旧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对神识的控制非常精准,那鞭炮绝对没有炸到顽童,只是在他头顶不远处爆炸而已。
“哇哇!”那个小孩明显被吓的不轻,哭声越来越大。
张洪孝听见这种哭闹,更加快了步子,远离这片令人厌烦的嘈杂。
转瞬之间,他就从街道上不知走到了何处。
炭花远远看着发生的一切,眉头紧锁。
他这是怎么了?火气怎么这么大?
如果是去蓬莱之前的张洪孝,最多也就是笑笑走开,绝对不会故意把鞭炮反震回去。
虽然明显无意伤到小孩,但仅仅是为了几个不懂事的顽童,居然用了神识,他这么做实在有些反应过度了。
炭花加快脚步,跟着张洪孝走去。
他越来越觉得张洪孝的举止很反常。
不知不觉,张洪孝已经走到从前经常去的公园。
他以前常常在这里练拳调息,也常常在这里散步。
那时,他通常都不是一个人,早上练拳,晚上散步,都还有另一个人陪着。
那是一个美丽的不像人的女子,清淡素雅,眼神如同湖水一般沉静,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春风拂过湖水一样,一汪一汪缓缓荡漾开去。
树林萧瑟,常青灌木上的叶片蒙着一层灰,小径曲折,路面上散落着被踩踏过的凌乱枯叶。
张洪孝皱着眉,公园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一切和以前看起来又已经完全不同。
他也已经发觉自己心态的变化,他知道自己有些不同,这种感觉让他更不安,却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就像陷进了一大团乱丝,越挣扎就被缠绕的越紧,但眼看自己被缠绕着,又情不自禁想要挣脱。
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
曾经的淡定从容、顺其自然,都不知去了哪里。
一种陌生感,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可怕的念头!
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样的一个想法?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无法动弹,只是木然地呆立。
不对!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我生在这人间,长在这人间,有家,有朋友。
还有工作……曾经有过的工作。
张洪孝反复提醒着自己,只是嘴里的味道,竟是意外的苦涩,化不开也散不去。
他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喃喃的自问,“我,还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