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亦深信万南飞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为其报仇。因为生前已克尽父职,尽量以一已之力来改变小五,希望他能像寻常孩子般快乐地度过童年,故其死后亦绝不会愿意看见小五因替他报仇而饱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渊中痛苦过活!
可是,纵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小五如何可以忘记当日被蝙蝠斩下头颅的那幕惨绝情景?
还有,万北的头颅更是被他自己亲手斫下,他还记得头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长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编成的旧事,早在他心坎烙下无法磨灭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无法自拔,叫他一生也无法忘得了!
不虚见其茫然,猜测道∶“你…忘不了?”
小五一脸木然,并不否认。
不虚目光闪烁,突然从一旁的经书架上取出一个白绢小盒,道∶“若只因忘不了,也许此事我还能帮上一忙。”
他打开那白色小盒,只见当中竟有一颗指头般大小的药丸。
这颗药丸的色泽异常深沉,不虚毫不考虑便把药丸放到小五跟前那杯清茶中,药丸甫一触水,居然如雾般化开…
不虚问∶“孩子,你可曾听过━━‘孟婆茶’?”
孟婆茶?这是什么东西?
不虚道∶“相传孟婆茶只供黄泉路上的阴魂饮用,阴魂喝罢孟婆茶后便会把前尘全盘忘却,接着投生六道,再临世上,脱胎重生!我师在世时乃这座弥隐寺的主持,精通佛、医二理,他一生穷思苦研,遍寻万种异草,终在晚年悟出一种与孟婆茶异曲同工的奇药,正是适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药丸。”
不虚续道∶“可惜,当年我师所搜得万种异草仅够炼得两颗奇药,炼就不久,我师亦溘然长逝,可以说炼药之法从此失传…”
他语音稍顿,忽然定睛注视小五,问∶“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问,既然炼成两颗,为何如今却只余一颗?”
是的,小五也是不解,究竟为何仅得一颗?
不虚平静地道∶“因为,另外一颗,甫炼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语一出,小五亦不由当场一愣。
但听不虚惘然低吟∶“十五岁前的一切,我已经不复记得,只记得我醒过来时,师父温言对我说∶孩子,你实在有太多的伤心往事,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便可收拾心情,专心向佛…”
不虚说着此话时亦隐透无限唏嘘,不知是为了失去前半生的记忆,还是为了缅怀其师?
小五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没错,不虚大师原来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会有这许多伤心往事…
此时那颗药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浊不明,恍如红尘。
不虚举起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着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轻叹道∶“人情世故,恩怨爱恨,是非曲直,莫不如这杯孟婆茶般混浊难辨!不过只要喝罢这杯孟婆茶,一切便可统统忘掉,孩子,回头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说着报孟婆茶送至的面前。
小五静静看着这杯孟婆茶,霎时间,所有前尘恩怨尽涌心头,有如波涛汹涌,此起彼伏。
他俨如一头厉鬼,醒誓复前仇,然而在这头厉鬼还未报掉大仇之前,竟有机会转世投生,真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饮,还是不饮?
若然不饮,便要再次肩负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寝食难安!
若然饮了,便可忘却一切恩怨,甚至忘却一切痛苦,脱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来,他能否厚颜面对的养育深恩,他能否厚颜面对杀子杀已的大义?
不饮了!到底意难平,死不甘心!
精卫填海,恨海难填!
这杯孟婆茶,他不饮了!他陡地举掌把杯推回,不虚讶然道∶“孩子,仅为一个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终生前途、幸福陪葬,这样做值得吗?步惊云坚决地道∶”他俩对我太好,这是送给他们的最后心意。“
不虚道∶“好,总算不对你一番寄望,不过你既是故人子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回去送死!孩子,别怪我强你所难!”
不虚边说边运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劲,赫然是“因果转业诀”之━━“小转业”“小转业”本用作把对手来劲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推杯之劲登时被卸于无形,闪电间杯子已被不虚推近嘴前数寸,不虚更飞快抓紧的下颚,硬把他的嘴巴张开,接着持杯之手运劲一震,杯中茶水顿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的小嘴射去。
小五怎会不明不虚大师如此硬来的苦心?他其实亦是为他设想,只是此志坚决,他绝对不能如此便浑忘过去,浑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将入口刹那,小五情急智生,陡然以掌为剑,猛然使出了偷学自黑衣叔叔的一式剑招━━“悲痛莫名!”
顷刻之间,无数掌影纵横翻飞,交织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网,更把孟婆茶水悉数挡开,涓滴不留,尽泼向室内白壁之上!
白壁本无瑕,此刻却被茶水尽染,深浓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泪…
不虚料不到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响,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适才一招,他诧异问∶“悲痛莫名?你…你见过他?”
小五默然点头。
“他…他可好?”
“他很好。”
不虚有点意外,道∶“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报仇?”
小五再没答话,然而不虚从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这孩子决定之事,任何人也阻止不了,连那个早已隐没的“他”亦不例外!
不虚变色道∶“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会设法把你留下,绝不会任你回去断送一生,甚至不惜用上武力…”
小五未侍他把话说完,先自截断他的话,毅然道∶“好,我等你!”
说来说去,不虚大师仍旧无法体谅他报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体谅!
今日,他自觉已说得太多,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当场把二人之间的纠缠斩开!
话已说尽,再留下去亦没意思!
小五霍地站起,转身,缓缓推门而出。
不虚大师并没阻挠,事实上,连“他”都无法阻挠的人,他自知也阻挠不了。
小五离去不久,那个小和尚又再走进来,好奇问∶“咦,不虚大师,那个冷面的少年终于走了?”
“冷?”他苦笑摇头。
“不!他一点也不冷……”
说着回望墙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叹息道∶“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一定会明白他那颗赤热苦心,一定…”
五天之后,小五已报捷而返,天下第一楼又响起一阵宏亮的笑声。
笑声发自霍,这已经是此数月来,他第九次如此开怀大笑了。
守住楼外的徒众闻之亦不禁愕然。
楼内,此时仅与小五单独相对,霍傲天边笑边道∶“自你得传以来,九次率众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轻,你想为师如何奖赏你?嗯?”
奖赏?原来也有奖赏?
小五默默看着他,他想要的奖赏如何启齿?
他不要再看见他如此开怀大笑,他只想看见他恐惧,怆惶、绝望、痛哭!
仅此而已,可是已极难办到!
霍傲天见他并没回答,道∶“我想一时之间你也不知应要些什么,这样吧!这次就由为师替你作主,我奖给你两个仆人如何?”
两个仆人?
小五微微一愕,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计划?
此时突道∶“死、囚双奴,还不快向主子下跪?”
语声刚歇,突闻身后传来“噗噗”之声,回头一看,赫见两中年汉子已跪在其身后,齐声道∶“参见主人!”这二人能无声无息出现于身后,武功之高可想而知,虽云奖赏,但给他此两大高手作仆,必定有所图谋!
果然,霍傲天已在朗朗而道∶“小五,面划长疤的是‘死奴’,眼上无眉的是‘囚奴’,他俩俱是用剑高手,只要你善用他们二人,所有计划必定水到渠成,特别是这次计划…”
来了!小五心中冷笑,他每说一句话,每干一件事皆有目的,何况是奖赏?他付出一分,必会抽回十分!
小五静静看着此死、囚二奴,但见他俩脸上的特征真如所言,然而他们虽仍跪下,却未低头,四目更轻蔑地牢视他,似乎对这个十三岁的主子极为不满。
就在三人默视之间,霍傲天已悠悠道出他下一个的计划…
黄昏的时候,小五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楼。
霍傲天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计划内所有详情和牵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说,可知计划如何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须与死、囚二奴联袂起行!
这次,将会是他加入会以来最凶险的一次行动!
小五一边朝阁的方向踱去,一边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声音骂道∶“臭丫头!贱丫头!还不给我走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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