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陆府分苑上空,一道乳白色光波掠过方圆千丈,好像打破了一面镜子,传出咔咔声,陆元松眼前的雾海陡然消失,仿佛幻觉一般,眼前昏暗一片,是深沉的夜色,大街两旁,一边是陆府分苑的围墙,一边是另一家府邸。
陆元松惊魂未定,耳边又响起了突然的一声大喝,从陆府分苑的主卧传来,是陆逊的声音!
陆逊的话音一落,天地骤然一亮,好像一枚太阳被他喊出来,陆元松沐浴在这刺目的日光下,虽然不得不闭上眼睛,身躯却十分舒服,好像在温泉浸泡,心情都舒畅,心头恐惧尽数褪去。
“啊!是哪位大儒在此?此仇贫道迟早要报回来!”一声惨叫不远不近,声音宛如受伤的狼,凄厉,怨恨。
“老夫陆逊,平生最恨妖人,今日你来我府前杀人,难道想就此离去?”陆逊声音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他张口就朗声诵道:“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这篇儒学文章,陆元松曾在长春园防范巨蟒妖的阴神时朗诵过,此时他听到陆逊也在朗诵这篇章,心头忽然升起一种领悟,是君子之道,君子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儒,而是一种境界,平静不生杂念,性情温和,有自知,有知人,举止坦荡,有德行。
陆元松的心境都变得十分平静,在细细咀嚼君子之道时,耳边再次响起一声惨叫,陆元松睁眼望去,就看到数百丈之外的夜空,有一个身影,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身披道袍,乌黑的头发挽成道髻,简简单单扎了根玉簪,样子与真人无异,漂浮空中。
但这道人周身有一个个乳白色光圈,围困着他,他的脸色狰狞,露出惨痛之色。
“你这酸儒以为贫道怕了你吗?若再不放开束缚,贫道定叫你府灭人亡!”道士猛然一声呼啸,突然,陆府分苑周围出现数百火把,映出条条跳跃不定的身影。
“尊天尊地尊父母,法道法佛法圣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数百圣龙教教众齐声大喝,气势如山,仿佛要掀翻陆府分苑。
“快快入府!”陆元松回过神来,这会儿已经不是他与圣龙教的恩怨了,而是陆逊与圣龙教之间的对峙。
一代大儒的儒学,与鬼仙的道术。
“想不到平时严谨治学的大儒这么恐怖!”陆元松抱着变成白狐的胡盈儿进了陆府分苑,看到手臂损伤血流不止的铁手,并没有说什么。胡盈儿之前也处在幻觉中,但拼命相救陆元松,魂魄大伤,已经昏迷,在陆逊浩大的正气下,却并没有受到伤害,似乎陆逊有意放过,否则,就不止是魂魄损伤。
“哼,妖人邪教,人人得而诛之!”陆逊的声音有了些怒气,但他终究还是顾忌,没有再朗诵篇章:“今日暂且放过你,若再见你,必破你邪术,交给府衙严惩不贷!”
“陆逊,贫道记住你了。”
陆元松就看到围绕道士周身的那些乳白色光圈一一消散,道士恢复平静脸色,看上去不过三十许,容貌居然丰神俊朗,他的双目有恨意,突然,他扭过头,看到了陆元松,两人对视,道士眼中掠过一丝杀意,却也没有再动手,身形一转,飞入夜色不见。
哗!数百火把、人影也在几个呼吸间熄灭、消失。
“元松,你来我这里。老管家,给客人安排客房!其他人,继续休息。”
这一番险险变化,前后不过十数息,却将整个陆府分苑惊动起来,各个院子掌了灯,下人披衣起床,但随着陆逊传遍整个府邸中气十足的声音,蜡烛油灯立刻就被熄灭,几乎没了杂声。
一句话,便将开始嘈杂的陆府镇压,使人人安静,可见陆逊平常在家中的威严。
除了一个披了衣裳出来的老人,年约六旬,模样还很壮实精神,是陆府分苑的管家,得到陆逊的命令,出来为陆元松等人安排客房。
“老管家,麻烦将她抱入房中休息。”陆元松脸色很平静,心中也完全平静下来,他将怀中的胡盈儿递给老管家,没有看铁手一眼,直接向声音传来的东边院落走去。
走过三个庭院,四条长廊,陆元松迈进了一个唤作柳园院落的拱门,看到了身穿宽大白袍的陆逊,他站在庭下,遥遥望天。
天空,乌云重重,西北边沿荒凉之地,入了冬季,天气就一直是这种阴沉的,难得见到如夏秋季节的烈日光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云雾洒落,显得冷冷清清。
“逊伯父!”陆元松恭恭敬敬地对陆逊行学生之礼,弯身一拱到底。
抬起头来,陆元松就看到陆逊朝他看来,目光炯炯,十分有神。
“你不该掺和到这件事中来!”
陆逊的第一句话立刻破了陆元松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心中丝丝涟漪扩散而开。陆元松张张嘴,想说什么,陆逊嘴里说出了第二句话。
“方应龙拉拢的不是你,而是整个陆氏,否则,一个堂堂小王爷,你以为会对你如此礼遇是为什么?”
嗡嗡!陆元松再也忍不住,心底震动起来。方应龙,拉拢自己,是为了拉拢整个陆氏!这个想法,如一块巨石砸落在一滩水洼,将整个水洼都占满了。
陆元松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第一次在高岭陆府与方应龙见面,夜里斗武,三日陪伴,然后,一封邀请函让陆元松赶来蒲城,到前日接受方应龙的邀请前往西山狩猎,白日刺杀,篝火之夜似乎推心置腹,最后便是今夜一同剿灭朱雀堂。
交往虽然不多,但陆元松真的没有看出方应龙刻意拉拢的心思,也没有觉得方应龙对他有所图谋。
“帝王之术,岂是寻常人能够看破。”陆逊坐在庭下的石凳上,修长的手指拂过斑驳的石桌,微微一叹:“是他让你来此处的吧,否则,以你的性情,不想让那只狐狸暴露在我眼前,怎会来住陆府。”
陆元松脑中闪过一丝灵光,记得在朱府外,胡盈儿转告方应龙的话,叫他搬进陆府,当然他还想不明白,方应龙为何不让他搬到康王府,在王府肯定比在陆府安全十倍!如今,陆逊几句话,令陆元松豁然开朗。
“原来方应龙在利用我?”陆元松立刻想到自己从朱府外返回福记客栈,看到圣龙教教众堵在福记客栈外,此时联想起来,分明不同寻常,圣龙教怎么会来得那么快?除非,有人通风报信!
报信之人,极可能就是方应龙!先是建议陆元松搬去陆府分苑,却又担心陆元松不肯,便借圣龙教之手断了陆元松住在客栈的念头,待陆元松赶向陆府分苑,方应龙肯定又向圣龙教告密,那告密之人说不定在圣龙教地位颇高,竟然引动创立圣龙教的鬼仙护法追来,恰恰在陆府分苑门前出手,逼得陆逊也不得不出手,从而达到将整个陆氏拖下水的目的。
一环扣一环,计划之紧凑,时间把握之精准,老谋深算都不能形容。
“如此年纪,如此心思,真是辛苦方应龙了。”瞬间相通前后关节,一些问题都随之揭开,陆元松却没有丝毫怒意,心中只有微微寒意,忍不住苦笑。
“我不喜欢方氏的深沉,所以从未想过出仕。”陆逊伸了伸手,示意陆元松坐下,他的神色平淡,是真正的心如止水,古井无波,一代大儒的涵养,深不可测。
“元松,救下你,我等于入了方应龙的圈套,陆氏都因此陷入了圣龙教的攻讦危险境地中,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元松也觉得奇怪,他知道陆逊此人作为陆氏族长,为了陆氏的延续,恐怕连牺牲自己儿子都无所谓,但今夜为救陆元松而得罪圣龙教,明显不符合陆氏利益,更不符合陆逊此人的性情。陆元松可不会认为陆逊对他的关怀超过了其儿女,他也想知道陆逊为什么甘愿中方应龙的算计。
看着陆元松疑惑的眼神,陆逊笑了笑,风轻云淡道:“其一,邪教人人得而诛之。”
“其二,你生是陆氏人,外人要杀你,我不会放任不管。”
“其三,圣龙教之事,已经传入朝廷,王爷终于起意铲除圣龙教了。”
“康王要动手铲除圣龙教?”陆元松心弦再次震动,本来什么圣龙教就是在康王的纵容下发展起来的,照方应龙所说,康王明明知道圣龙教现在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却为了第二子仍然不愿取缔圣龙教,如今,却想要动手,看来,峰鲁地界虽然是康王封地,完全是康王的王国,却仍然十分忌惮朝廷。
康王不动手铲除圣龙教,动手的肯定就是朝廷,到时康王还要背民间的骂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康王绝对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所以赶在朝廷做出决定之前,要灭掉圣龙教。
“人心,真是七窍玲珑。”半响后,陆元松闷闷地吐出一口气。
他心头已然明白陆逊救自己的主要目的,三个原因最重要的其实是康王的决定,陆逊看到其中蕴含了利益,不惜正面与圣龙教作对,就是想引起康王重视,本来作为一个家族族长这么想着巴结康王,无可厚非,家族利益,需要锱铢必较,但偏偏陆逊是一个大儒。
陆元松感叹,觉得所谓大儒,亦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人而已。这种算计,与方应龙没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