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曰:
大风萧萧,卷沙成潮;天地晦暝,林木惊号。神耶鬼耶?悲耶怒耶?横空澎湃,其神来耶?四野惨暗,其鬼来耶?阴阴切切,其悲鸣耶?汹汹滔滔,其怒号耶?阴风起而飒飒,其魂兮之归来耶?
看官,这回紧接着前回,本来是应该要说那几个小将官带着众士卒投奔元朝以后的情形了。但是此等之人,此等之事,不惟说书的不爱说;就是说来,无非是献媚异种,耻辱中国,这种情形说来看官也是不愿听的,不如撇开去吧!
如今且说前回未曾交代清楚的那元军班师以后情形。原来崖山那回大战,自帝昺投海,张世杰等出走之后,剩下那些将士降的降,死的死,登时俱尽;剩下有八千余只战舰,皆为元军所得。只喜得张弘范手舞足蹈,当下便传檄各处未下州县,劝他投降。咳,看官,你看偌大一个中国,人民不下数百兆,当下只听得“皇帝死了”四个字,便皆纷纷争迎异族,高挂降旗,那旗上还写着“大某顺民”四个大字。象这样的举动,在他的心思,不过是说皇帝已死,事无可为,所以投降。岂知你若果有志气,何必一定要有皇帝才可以有为?皇帝虽死,你但尽你的力,做你的事,替中国争体面,难道人敢笑你无知妄为吗?这是断没有这个道理的。况且你若人人存了此心,皇帝虽死,中国不死,总要与异种决个我存你亡,那时无论如何凶悍的蛮族,虎狼的异种,我只怕也要闻风宵遁,望影奔逃哩!据这样看起来,文天祥、张世杰两人做的事业非不可成,是你们不能继其志,所以才不成了。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却说张弘范当日得了各处降书,眼见中原已平,心中十分欢喜,这日便在军中大开筵宴,命军士皆得尽醉。张弘范却请出文天祥来,殷勤请他上座,自己下席相陪。文天祥此时哪里还有心吃酒,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却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他想道:“帝昺是死了,中原是亡了。天下茫茫,只有一个张世杰是我知己。他的心思一定是和我一样,不肯灰心去寻死的,但不知他又逃到哪里去立事业了?我如今是被困在舟中,自然不能逃走了,但不知他明日送我至燕之后,把我安置在怎么样一个所在?不晓得守护严不严,能否脱身逃走?”想到这里,忽念想当年那十二个壮客和自己在患难之中,全仗他十二个人救我逃出罗网,到如今数载艰辛,憔悴国事,他们十二个人是皆竭尽心力,以身殉国了;只有我心力未竭,还留下这余生尚在,壮志未酬,将来至燕之后,却哪里再去寻这些人来救我呢?正想到山穷水尽之际,猛听得两旁笙歌嘹亮,鼓吹声高,那隔船上将士欢呼歌唱,击箸论功。文天祥听了,不觉凄然泪下。张弘范见了,晓得他是触景伤情,便劝道:“丞相不必悲伤,如今国亡君死,丞相忠孝已尽。丞相若能以事宋之心改事今上皇帝,将不失仍为宰相之职。即不然,丞相耻事二君,小将愿奏明圣上,奉丞相于名山胜水之乡,不问世事,隐居以乐天年,做个故宋遗民,丞相也就算不屈节了。难道一定要以死殉国,才算得忠臣吗?”这一篇话说得婉转多情。文天祥听了这篇话,那想逃走图再举的念头虽然不为所动,却也总感他这一片热心,替自己筹躇后计,便凄然答道:“深感将军厚爱,但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亡国之臣,亦安敢不念亡国之伤,安然自乐天年呢?今日别无他望,惟求将军速赐一死,便感将军厚恩了。”
说罢,长叹一声,便低下头去。张弘范见了,心中十分敬重他的为人,便也不忍再劝他了。文天祥席终无语,仍旧回到自己舟中去了。这里张弘范便传令三军明日班师,当晚无话。
次日黎明,三军用了早餐,只听得中军里三声大炮冲天,震得山摇水沸,万余只战舰一齐跋碇扬帆,整队出了崖山海口。众三军吹打着得胜军的鼓角,意气扬扬,迤逦向大都进发,一路上真是:阵云生喜气,旗影闪祥光。剑敲兰棹响,人唱凯歌还。
那班师的行程是不定的,一日或走五十里,或走三十里,还有好几日好行哩。
如今且说崖山,自从元军班师以后,那海上浮出的尸首一日总有数千,几乎要把海口都塞住了。这尸首都是那崖山旁义民把他捞起来,在崖山上起了一个极大极大的大坟,把他一齐安葬了。最后一日才捞起帝昺的尸首,却是面色如生,众义民见了,十分伤感,便在帝昰坟旁仍旧用皇帝的礼把帝昺安葬了。可怜一代帝王,便这样冷冷清清地葬在这深山幽谷里,每到禁烟时节,并无飞灰蝴蝶,只有泣血杜鹃。后人有诗以吊之,诗曰:海上孤鸿山上猿,夜深啼断帝王魂;年年春草坟头绿,谁奠君王酒一樽?
前文已毕,撇开不提。却说张弘范班师还朝,一路无话,不日到了大兴府大都,那元世祖便命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张弘范当下和众将带着文天祥一齐入得城来,径到午门外,先把文天祥交卫卒看守了,自己和众将便进了午门,来到朝房等候朝见。此时满朝文武百官也齐集朝房,准备朝贺。那元世祖便当时升了正殿,群臣依着次序鱼贯入朝。三呼已毕,群臣皆叩头称贺,那元世祖也笑吟吟地命群臣立起来,却因要细问张弘范征战的情形,便命内侍设了一座,命张弘范坐下,然后细细问了一番争战情形。张弘范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元世祖听了非常欢喜,当下便命内侍在偏殿设宴,大宴群臣。张弘范却记挂着文天祥,便连忙奏道:“今有宋故丞相文天祥,臣因恐圣上要招见此人,故命他在午门外候着,请旨定夺。”那元世祖本来是久仰文天样、张世杰两人的名望,起先听张弘范说,探闻得张世杰已死在海中,元世祖心中还十分痛惜,当下又听得张弘范所奏,便道:“朕今日要与卿等欢饮,不暇招见,明日再带他来见朕吧。”因命内侍把文天祥送到使馆中好好安置他,须吩咐馆人小心守护着,不可有失。内侍领旨,传诏出来,那卫卒们便派人把文天祥送到使馆中安置去了。这里,君臣在偏殿中会宴欢饮,群臣皆进觞称贺,只乐得那元世祖眉开目笑,雄饮高谈。张弘范在筵前因又说起文天祥那忠诚可敬的气概,元世祖赞叹不已,群臣听了也皆十分仰慕,恨不得登时就去会会面。只有那右丞相名叫博罗性成的,最忌才嫉能,他听元世祖只管赞赏文天祥,心中暗暗不服,想道:“难道我们自己朝中这许多朝臣就没一个及得上文天祥吗?何至去称赞那宋朝亡臣。况且他们所说的也不过是赞他的忠诚罢了,等我明日如此如此,面驳他一番,看他忠诚何在。”博罗独自一个在那里腹里打算盘,那旁边群臣却各自高谈欢饮,也不理会得。当日席终,群臣各谢恩退朝去了,元世祖随下诏大封赏那有功群臣,又把那十余万雄师调到各要害处去防守了,不提。
却说次日群臣早朝之后,那受封赏的群臣皆谢了恩,此时张弘范已将文天祥带来在午门外候着。当下便奏明了元世祖,元世祖忙命内待去招他进见。
少顷,内侍引着文天祥来到阶下,文天祥长揖不拜。元世祖留心细看时,果见他人物轩昂,英姿潇洒,面如满月,目若朗星,五柳长须,飘摆胸前,那一股英爽气概现于眉宇。元世祖看罢,心中十分敬爱,便传诏赐座,待以客卿之礼,因问他“志欲何为”,文天祥并无他言,只求速死。元世祖苦劝了一回,意欲封他官爵,文天祥却哪肯受。元世祖元奈,只得命张弘范仍旧把他送到使馆中慢慢劝他。当下群臣退下朝来,那右丞相博罗便约定各大臣,请他们今日午宴,又嘱张弘范午宴时一定要把文天祥带来。张弘范和各大臣皆答应了,便各散去。
到得午初时候,丞相府前车马盈门,各大臣皆纷纷赴宴。少顷,张弘范果然带着文天祥也到了。博罗连忙传命开起重重大门,亲迎到阶下。当时那客厅上便大开了筵宴,博罗故意请文天祥坐了首席,自己和张弘范两人左右相陪;两旁排列着十余桌酒席,各大臣依次坐定。当时酒过三巡,菜上数味,博罗便叫出数十名歌妓来侍宴,登时笙箫盈耳,歌声遏云。那文天祥此时真是满腹奇愁,无处发泄,只低着头,一滴不饮。那博罗却假装醉态,笑问道:“文丞相,今日之宴乐乎?”文天祥正在有气无处发挥,当下听得博罗这一问,睁目厉声道:“国破家亡,大仇未复,我今日固无心为乐;志士未死,人心尚在,君今日亦且慢为乐!”那博罗却笑嘻嘻地问道:“亡国之臣,得获不死,亦已幸矣。君奈何尚敢出此言,独不惧断头之痛乎?”文天祥大声道:“自古气运有兴有废,但我中原之国终有死节之臣,你胡人窃位终无百年之享。我今日此来,正为欲求作断头将军,岂惧断头之痛乎?!”博罗笑道:“君谓气运有兴有废,我且问君:盘古至今,几帝几王?君试为我一一言之。”文天祥怒道:“一部十七史,从何说起!我今日此来,又非应博学鸿词科,何暇与你泛论古今成败!”博罗微笑道:“君既不肯说古今兴废事,我再请问你:古来忠臣有以宗庙土地与敌人,自己复逃走者乎?”文天祥道:“奉国与敌,是卖国之臣也;为臣而卖国,必有所利;而为之谋利者,必不肯逃走;逃走者,必非谋利卖国之臣。我当初奉使军前,因抗礼不屈,故为汝所拘执。所恨我朝不幸,会生出那卖国求荣的奸臣贾余庆,致汝得肆虐于中原。否则今日之下,君亦安能至此耶?”博罗道:“君弃德祐皇帝不顾,而别立二王,可谓忠乎?”文天祥道:“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别立君为社稷计也。昔晋元帝即位江左,当时群臣但闻以从元帝者为忠,不闻有以从怀、愍而北者为忠;我朝高宗南渡时,群臣亦惟闻以从高宗者为忠,不闻有以从徽、钦而北者为忠。今我舍德祐而从二王,安得谓为不忠?!”
博罗听了,瞪目半晌,答应不出话来,既而忽大声道:“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今二王未受命而即位,立不以正,岂非篡位吗?”文天祥道:“二王奉太后之命出镇闽、广,以为后图,安得谓无所受命?景炎乃度宗皇帝长子,德祐皇帝亲兄,何谓立不以正?登极于德祐皇帝去位之后,何为篡位?”
博罗听了,又是无言可驳,只得强词道:“二王出镇,当彼乱离之际,太后之命有谁知之?此语不足信。”文天祥道:“天与之,民归之,即使无传受之命,苟天下人心未去,愿奉二王为主,以民心而推戴拥立之,亦何不可?”
博罗被文天祥说得句句无言可对,因含怒道:“君立二王,竟成何功?”文天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生存一日,总要尽我一日为人之事。”
博罗道:“君既知事不可成,又何必为?岂不是枉费心机吗?”文天祥拈须微笑道:“不因时势而灰心,这便是我中原人物天生的气魄了。”博罗听了,只气得两撇胡须倒竖起来,却一时也实在无可奈何他,只得暂忍住气,一声不言语。各大臣见了,也皆闷闷不乐。此时文天祥说了这一篇话,才稍为出了些恶气,却从容自在,毫无惧色。当下博罗便这样乘兴开筵,败兴散席了。
张弘范带着文天祥,和各大臣皆纷纷散回,不在话下。
此日早朝,那博罗便上了一本奏疏,劝元世祖杀文天祥,说是此人若留,总为后患;又说自己昨日如何劝他,他的说话如何决裂;因把昨日酒席那篇话加了些枝叶,说得元世祖也怕起来,却因实在爱惜文天祥的人物,一时不忍杀他,便下诏命群臣会议此事。此时张弘范原来因昨日酒后受风,染疾在家,当下得了这信息,连忙上了一本奏疏,切劝元世祖千万不可杀文天祥。
元世祖见了这奏,左右为难,筹躇不决,杀他固然舍不得,不杀他又怕他作乱,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两全。次日,便下诏命把文天祥下在狱中,却命狱吏要小心守护,好好侍候他,不可使他受苦。可怜文天祥一入狱中,便自知不好,从此难想逃走了,终日里长吁短叹,寝食无心。那狱吏虽然是十二分殷勤服侍文天祥,文天祥却总是愁眉不展,无一刻放下这重重忧。此时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原来还在大都中,她自从李恒由江西把她送到大都,元世祖赦她为平民,她便在大都中赁屋而居,以此每日早晚总要到狱中来看文天祥。怎奈文天祥那人是心胸磊拓,不以妻子为念、只有国事为忧的,以此欧阳氏来不来他倒不以为念,却终日里痴心不死,只望或者有自己旧时部下将官未死的,得了信息到狱中来救他逃走哩。可怜文天祥枉自望穿了眼,日盼到夜,春等到秋,却哪里有一个将官的魂灵儿来看他一看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文天祥在狱中忍辛受苦,度日如年,那旁人却毫不知觉。偶尔替他屈指一算,原来忽忽已是三年有余了,文天祥此时已弄得形骸憔悴,须发尽白了。正值这日,说书的消夏之暇,便替他翻起书来查了一查,原来文天祥是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十月入狱,一直关到至元十九年,这年十一月三十日,忽然太史令奏道:“昨夜土星犯帝座,十日之内恐有大变。”原来这太史令官职便是现在名叫作钦天监,当下元世祖听了所奏,心中大惊,便问群臣道:“卿等试猜此变当从何而起呢?”博罗奏道:“臣恐此变便在帝都之内,陛下不可不急为预防。”元世祖笑道:“卿何以便猜到在京畿之内?却叫朕又怎样能预防呢?”博罗道:“如今四海人民皆已臣服,只有文天祥现在都中,久存作乱之心。臣疑星变定是应在此人,陛下只要早早把他杀了,便绝了祸根了。”元世祖听了,心中却也将信将疑,但总是爱惜文天祥的才德,不忍杀他,因说道:“卿所猜度虽然有理,但总不能以疑心之故,无凭无据把他杀了。倘星不是应在他身上,日后另有变起,那岂不是冤枉他了吗?”博罗道:“此等之人,便冤枉杀了他,也不足惜。陛下还为德祐皇帝。要留之何用?”元世祖听了,登时变色道:“卿要教朕枉杀无辜吗?”博罗听了,只吓得低头不敢作声。元世祖当时袍袖一拂,退朝去了。群臣退下朝来,议论纷纷,多半都疑是应在文天祥,却又不敢去上奏。过了几日,民间忽然纷纷谣传,说是中山有一狂人,自称宋主,聚众数千,将于某日来夺文丞相。群臣听了谣言,正中下怀,便连忙会齐了来奏知元世祖。元世祖闻奏大惊,因向博罗道:“前日卿言今将验矣。”博罗便跪奏道:“陛下既知其验,即请宸衷速决,不可因小不忍致乱大谋。”此时旁边还有那一班背宋降元的贼臣贾余庆、王积翁等皆在朝中,便齐劝元世祖速杀文天祥。元世祖当下没奈何,只得传诏命提文天祥出狱。
少顷,狱吏引文天祥来到丹阶下。元世祖一见文天祥那憔悴形容,心中又十分怜惜,便问道:“汝若能移所以事宋者事我,我将以汝为丞相。否则今日之下,汝将为群臣所不容了。”文天祥不应,只求速死。元世祖默然不语。博罗见了,因恐元世祖犹豫不决,倘若再延数日,一交春令,便不能行刑了。那时久延岁月,星变无验,文天祥的死期岂不是又没有日子吗?当下因连忙厉声奏道:“陛下独不念太史令之言乎?前月廿九星变,如今已是十二月初八,正应十日之期。陛下若再迟延不决,臣恐悔之无及了。”两旁群臣也一齐随声附和。此时张弘范是早已死了,也无人来救文天祥。当下元世祖便硬着心肠,举袖遮面,高声道:“博罗监斩,柴市行刑。”说罢,袍袖一拂,退朝去了。博罗领了旨,好不欢喜,便忙忙的带了刽子手、卫卒人等,押着文天祥,径奔到都城北隅柴市地方来行刑。当下文天祥从容顾众吏卒道:“你们多半都是中国人,我如今有一言相赠:今日乃腊月初八,我之死期,便是中国灭亡之日;你们苟心不忘中国,将来年年便以腊月初八做个纪念日吧。”众吏卒听了,多半皆怆然泪下。后来有些义民,果然便年年以腊月初八在家中设祭文天祥,到得岁月久来,子孙相传习,便循以为例了。这是后事,不表。
却说当下文天祥说罢这话,便整冠南向再拜毕,然后起立,从容就刑。
登时无情刀下,头断血飞,可怜一代英雄,竟从兹而逝了。当下刽子手又在文天祥身上搜检了一回,见文天祥腰间那衣带上有字写着,刽子手便把他解下来呈与博罗观看。博罗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文天祥自己做的八句赞,却写在衣带上。那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博罗看罢,便把衣带收起来,径到宫门前来复命。元世祖却命内侍出来传诏免见,又命博罗立即出榜召文天祥亲属来收殓尸首。博罗领旨,当下便将衣带来由说明,交与内侍进呈御览,自己径回丞相府中出榜布贴去了。元世祖当下见了文天祥的衣带和那赞,感叹不已,便命内侍把这衣带收入库中,留示后世,不在话下。
却说文天祥这日被诏出狱,本出于忽然间,所以文天祥之妻欧阳氏并不晓得。到得此时得信,一路披发奔啼,来到柴市地方,只见文天祥早已身首异处,躺在地下,那面色却如生一般。欧阳氏见了,捶胸顿足,痛哭了一回。
直哭得风凄日惨,鬼泣神啼,那路上行人见了,没一个不下泪。当时便有无数义民感文天样的忠诚,也有赠银的,也有出力的。欧阳氏将文天祥丰丰厚厚含殓入棺,径升到欧阳氏家中来,又替他设了灵位。欧阳氏谢辞了众义民,便闭上大门,然后跪在灵前,又哀哀哭祭了一回,当晚便在灵前悬梁自尽。
次日,众乡邻见她大门不开,心知有异,便破开大门,进来一看,果见欧阳氏高悬在梁上。众乡邻见了,越发感她的节义,便纷纷动手,将她解下来,也替她棺椁衣衾收殓起来,便和文天祥的灵柩双双停在空屋中。还有几个好义的乡邻,便轮流着晚上替他来守灵,这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元世祖自从杀了文天祥,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这日临朝,便对群臣叹道:“文天祥好男子,不肯为朕用,杀之可惜也。”当下因下诏赠文天祥为庐陵郡公,赐谥忠武。又命御厨备了一席祭筵,命右丞相博罗带着大小群臣,素服往柴市设主以祭文天祥。群臣奉旨,当下领了御赐的祭筵。元世祖又派了宫中两部细乐,随着群臣一齐来到柴市地方,登时结起一个大彩棚来。群臣皆穿了素服,博罗便命王积翁写木主。王积翁领命,便先排起香案,王积翁向空拈香行礼已毕,然后坐在上横头,奉过木主,执笔写道:“庐陵郡公文天祥之——”,下底还“神主”两个字没有写完,王积翁忽然掷笔跪下,仰首瞪目,大叫道:“不敢,不敢。”叫了两声,便倒在地下,口流白涎,不省人事。群臣见了大惊,忙令王积翁亲随把他抬回家去。王积翁到得家中醒转来,并不肯向人说什么,却一直病了好几个月才好,这是后话,不表。
却说当下群臣见了王积翁这光景,皆疑是木主不可这样写法,那贾余庆是做贼心虚,尤为害怕,便劝博罗道:“这一定是文丞相心忠故国,不肯受本朝的封赠,所以如此显圣。如今不如早早换过木主,另写过吧!”博罗偏不相信,便道:“你们不必害怕,等我自己写便了。”说罢,走上前来坐下,执起笔来把“神主”两字写完了,走下来。群臣起先也替他担心,后来见他写完了,并没有什么灵异,便也胆大起来,当下摆起祭筵,把文天祥木主供在当中,点起香烛,两旁细乐奏起笙箫鼓吹。博罗拈香行礼已毕,便跪在当中,赞礼官捧过一个翡翠盘来,盘中摆着一碗祭礼,博罗双手接过盘来,高擎过头,上献文天祥,哪里晓得博罗刚才双手一举,忽然天地昏黑,一阵大风旋地而起,只吹得沙石飞走,林木叫号,那博罗只吓得把手中翡翠盘和那碗祭礼一齐摔在地下,连盘和碗摔得粉粉碎碎;博罗却伏在地下浑身发抖,那三十六个牙齿上下相斗,打得如鼓板一般响,口中却还不住地暗暗祷告求神灵饶恕祐护等语。此时那群臣和乐部人等皆已惊倒在地上,紧闭双目,战栗不动,耳中只听得半空中如万马奔腾一般,鬼哭神号,那凄惨的声音听了叫人毛发尽立。博罗见天色只管不开,没奈何高高祷道:“文丞相息威,等我另换木主改写过,以慰丞相之灵,恕我冒失之罪吧!”祷告才罢,登时风定云开,天日重霁。群臣惊定,立起来睁目看时,文天祥那木主却早已被风卷得不知去向了。此时博罗也不敢再逞强了,只得另奉一个木主,命贾余庆去改写过。贾余庆领命,心中十分害怕,却又不敢违拗,没奈何走到案旁坐下,捧过木主,战战兢兢地拿起笔来,一面写,一面心中不住地暗暗祷告,求文天祥饶恕他的罪恶;好容易写完了,幸亏没有什么事,当下连忙放下笔,奉着木主,到祭席上当中供好了。群臣一齐走近前来看时,只见那木主上写着是“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文天祥之神主”。群臣看过了,于是重点香烛,细乐再奏。此次博罗却不敢轻意了,便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礼毕,然后仍旧是一件件祭礼皆上献过了,随后群臣便一一叩头行礼,奠酒焚帛已毕;博罗便命停了细乐,撤了祭筵和彩棚等,然后众人一齐换了吉服还朝复奏。那元世祖登时问了群臣祭奠的情形,听说有这般灵异,不胜惊叹。此时那博罗却跪在丹阶叩头请罪,原来那翡翠盘乃元世祖宫中之物,被他打碎了,所以他跪在那里请罪不已。当下元世祖却不肯说是文天祥不受他的封赠,只说是博罗祭奠不诚所致,于是罚他半年的俸银,以恤文天祥之家,博罗只得叩头谢了恩。当时元世祖退朝,群臣散去之后,单是博罗一个人回到丞相府中,
好不懊丧,又因当日受了这一惊,于是便也得了一病,一直病到半年才好,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自从这日文天祥显灵之后,登时轰动满都城中的百姓,皆纷纷传说此事,没一个不惊异感叹。这日那几个乡民在文天祥家中替他守灵,忽奉到户部里送来博罗的半年俸银,于是众乡民便替欧阳氏暂代收了,然后便联名上书奏明元世祖,说是文天祥之妻欧阳氏早已死节殉夫,如今亲属已尽,今有众乡民愿代任此劳,奉文天祥夫妻灵柩还乡归葬等语。元世祖览书感叹道:“中国的义士烈女真个不少,就是这乡民如此好义,也就难得了。”当下便下诏准了所请。于是那些乡民便约齐了有百余人,择了吉日,奉着文天祥夫妻的灵柩双棺南下。一路上人民见了,无不下泪,设祭以吊;还有些好义的,便皆愿自备盘费护送文天祥灵柩还乡。一路行来,这些义民越集越多,到得文天祥故乡吉州城下,那送丧的义民就集有三千余人之多了。说也奇巧,文天祥夫妻灵柩刚到吉州城外文天祥的祖坟旁歇下,忽见那边也来了一口灵柩,一族送丧的人,白衣素袍,护送着也到这坟旁歇下。众义民见了,十分惊疑,便叫人过去探问时,原来来的那口灵柩不是别人,正是文天祥之母曾夫人。那一族送丧的人便是文天祥的众义仆,当初因在海丰县受了文天祥之托,所以也送了曾老夫人的灵柩回乡,但不晓得他怎样会一直耽搁到如今,恰好也是这日同到祖坟前。当下两边探问明白,皆各欢喜,于是两边会拢来,把三口灵柩齐齐落土。安葬毕,众义民和各义仆等大家哭祭了一回,便也各自纷纷散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此事登时传遍满吉州城,没一个人民不晓得,大家皆惊异感叹,都说是文天祥忠孝感天,故获此报。咳,老天果然有没有这般灵应,说书的一时却也不晓得,只好等说书的明天去学了那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的工夫,便晓得此事或是凑巧,或是天意了。
如今说书的说到这第十六回卷终,忽有一人要问说书的一句话,说书的只得要先去答应他了。看官,你道他问的是什么事?原来他是说文天祥临刑对吏卒说的“我死之期,便是中国灭亡之日”这句话未免太夸,文天祥之为人,不该会说出这种话来,恐这句话是说书的妄造出来的。哈哈,看官,他问出这种话来,说书的一时也实在懒得去和他辩明是文天祥说的,还是说书造的,但只问他道:“文天祥的心思,可是一日未死,总要想兴复中国吗?”
他应道:“是的。”说书的又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文天祥一日未死,中国便一日未亡吗?”他点头道:“不错。”说书的再问道:“文天祥死后,天下是否便无人谋复中国了?”他也应道:“是的。”说书的重问道:“既然如此,岂非文天祥一死,中国便要真灭亡了吗?”他却又点头应道:“不错”。说书的不觉失笑道:“你这也‘是的’,那也‘不错’,为何还说文天祥那句话是过夸呢?”他也无言可对,却惨然问道:“据这样说起来,我中国岂非永远灭亡了吗?”这一问,转问得说书的心中也觉凄惨,便连忙安慰他道:“你不必悲伤,只要一百年后,自然有中国英雄出来诛灭元人,兴复中国了。此语却非说书的造出来骗你,等说书的明年消夏之暇,再来演说那明太祖灭元人、复中国的故事与你听吧。”那人听说,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咳,看官,象这样的人,也总算有热心热血了。如今说书的却记起那后人有做一首诗,是吊文天祥的;那诗虽然说得文天祥英雄气短,但读了这首诗,却也能令人欲搔首问天,拔剑砍地。如今等说书的率性念来给列位听听,便做个《海上魂》的收场便了。诗曰:徒把金戈挽落晖,南冠无奈北风吹。子房本为韩仇出,诸葛宁知汉祚危?云暗鼎湖龙去后,月明华表鹤归迟。不须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洒泪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