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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程中书湖广清矿税 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诗曰: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兔谋三窟也遭歼;瘠人肥已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唤进忠同长班进去。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父亲家太老爷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服待。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前吩咐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服侍老爷的。"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著,只是我冷淡衙门,比不得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习些规矩,若得老爷抬举,成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发了回帖,赏长班五钱银子。

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来,回覆王老爷话。

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吩咐道:"你如今有了管头,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服侍。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我姨弟,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正是: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雨悬。

进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进忠到也小心谨慎。服侍殷勤。他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虽生得长大,却也皮肤细白,程中书无家眷在此,遂留在身边做个龙阳。凡百事出入,总是他掌管,不独办事停当,而且枕席之间百般承顺,引得个程中书满心欢喜。随即代他做了几身新衣,把了几根金玉簪儿,大红直身,粉底京靴,遍体绫罗,出入骑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来亲近他。

那程中书乃司礼监掌朝的田太监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个文华殿的中书,虽是个贵郎,却也体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结他母舅,故此都与来往。还有那钻刺送礼求他引进的,一日也收许多礼。田太监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许多家私。

一日,程中书退朝,气惯惯的发怒,打家人、骂小厮,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为何。晚间上灯时,犹是闷闷不乐,坐在房内。进忠烧起炉子炖茶,又把香炉内焚起好香来,斟了杯茶,送到程中书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两口,又叹了口气。进忠恃爱,在旁说道:"爷一日没有吃饭,不要饿了,可吃甚么?"程公停了一会道:"先炖酒来吃。"进忠忙到厨下,叫厨子作速整理停当。进忠先拿了酒进来,接了菜摆在桌上,取杯斟酒,程公连饮了两杯,道:"你也吃杯。"进忠接过来,低下头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递一杯。吃过了一会,程公颜色才渐渐和了。进忠乘机问道:"老爷为甚著恼?"程公道:"今日进朝,受了一肚子气。"进忠道:"谁敢和老爷合气?"程中书道:"怎耐二陈那阉狗,著实可恶!"进忠道:"为甚么?"程中书道:"因杨太监要往陕西织造驼绒,送我一万银子,央我讨他分上。我对他说,他到当面允了,只是不发下旨来。后又去求他几次,总回我:'无不领命,只等皇爷发下来,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两个多月,也不发下来。杨爷等不得,又去央李皇亲进去说了,登时旨意就下来了。说可恼么?当日内里老爷在时,好不奉承,见了我都是站在旁边呼大叔,如今他们一朝得志,就大起来了。早间我要当众人面前辱他们一场,被众太监劝住。"进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内里老爷又过世了,如今他们势大,与他们争不出个甚么来。这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亲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么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监们捞了无数的钱,进朝廷者不过十分之一二,司礼监到得有七八。据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搅他一搅。"程公道:"怎么计较哩?"进忠道:"老爷本上只说历年进贡钱粮拖欠不明,当差官去清查。皇上见了,无不欢喜,自然是差老爷去了。"程公道:"好虽好,又恐那狗骨头见与他们不便,又要按住了哩。"进忠道:"内里老爷掌朝多年,难道没有几个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说得话的么?就是他同夥中也有气不忿的,老爷多请几位计议,就许他们些礼物,包管停妥。"一夕话,把个程中书一肚子怒恼都销入爪哇国去了,满面上喜笑花生,将他一把搂过去亲嘴道:"好聪明孩子,会计较事,若成了,也够你一生享用哩!"这才是:自古谗言可丧邦,一时耸动恶心肠;士宏不悟前贤戒,险把身躯葬汉江。

两人一递一杯,饮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书因心中欢喜,更觉动兴。进忠欲图他欢喜,故意百般做作,极力奉承。二人颠狂了半夜,才相搂相抱而睡。

次日起来,不进朝,便来拜殷太监。这殷太监原是在文书房秉笔的,田太监殁了,就该他掌朝。因神宗欢喜二陈,就越次用了,却把他管了东厂,也是第一个大差。他平日与田太监极厚,故程中书来拜他。传进帖去,正值殷太监厂中回来,至门首下桥。门上禀知,就叫请会。程中书进来,见了礼,到书房坐下。殷太监道:"自令母舅升天后,一向少会,咱们这没时运的人,是没人睬咱的。今日甚风儿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旧,来看看咱好。"程中书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轻薄,也无颜见人。今日没有进去,特来叩请老公公的安。"殷太监道:"承受你。小的们,取酒来烫寒,闲叙闲叙!"家人移过桌子放在火盆边,大碗小碟的摆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来,二人对酌多时,程中书道:"近日又差了几位出去了?"殷太监道:"那些狗攮的,办著钱只是钻刺,他们出去赚了无数的钱来,只拣那有时运的,便成几万的送他,似咱们这闲凉官儿,连屁也不朝你放个。"程中书道:"这也不该,杨柳水大家洒洒才是。难道就没得用人之时。"殷太监道:"这起狗骨头儿,眼界无人,会钻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们个尽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们总送与皇爷,大家穷他娘。"程中书道:"朝廷的钱粮,年年报拖欠,总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监道:"甚么拖欠?都是他们通同作弊,只瞒著皇爷一个。"程中书道:"何不差人去清查?"殷太监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内官去,又是他们一夥子的人;要差个外官去,又恐不体咱的心。"程中书道:"小的倒到无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内里无人扶持。要求个分上又没钱使。似昨日杨公公的事,是李皇亲说的,就灵验了。"殷太监道:"这狗攮的也是神钻哩!

我说怎么下来得这样快,原来是这个大头脑儿。若你老先生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个好头儿,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书道:"多谢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个头儿?"殷太监道:"李皇亲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郑娘娘位下求个分上,只求皇爷批下,竟落文书房,看那小狗攮的可敢留住么!"程中书道:"妙极!妙极!但不知要多少礼物?"殷太监道:"少也得万石米。"程中书道:"小侄是个穷官,怎办得起?"殷太监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来补我。"程中书道:"拜托,回来加利奉还。"殷太监道:"田哥分上,说甚么利钱?只是弄得这些狗攮的头落地,方称我心。"程中书辞了起身,殷太监道:"你把礼儿先送来,我也预备现成,等皇爷在郑娘娘处顽耍,咱著人送信来,你再进本,咱央娘娘即时批出,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们做手脚不迭。"说毕,别了。

程公回来,进忠随来,脱了衣服。程公道:"果如你的计,十分停妥。"便将殷太监的话对进忠说了。进忠道:"事不宜迟,恐久则生变,就乘今夜送去。"程中书忙取出一百个元宝,用食盒装好,差了四个人抬著,进忠拿了帖子,送到殷太监家来。

时已初更,大门关了,门上不肯传。进忠道:"我们是程府差来,有机密事来见的。"门官才开了门,进忠领人将食盒抬进,门上人大嚷大骂。进忠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书程爷送礼来的,早间与公公约定,吩咐叫此刻送来的。这是薄敬五两,请收。借重传一声。"门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回道:"公公睡了,不敢传。"进忠只得又送了他三两,才去传点。

过了一会,家人才出来问道:"甚么事?"进忠对他说了,也送了他五两银子,才进去说知。少顷,叫抬进去。抬进中堂,见堂上灯烛辉煌,火盆内丛著火。殷太监头戴暖帽,身著貂裘,南面而坐,前列著十数个亲随。进忠跪下蹑了个头,家人接上帖去。殷太监看了道:"就到明日罢了,怎么这样快?你爷做得事!"进忠道:"蒙老爷盛意,先送过来,好乘机行事。"旋将食盒打开,一锭锭在灯下交代明白。殷太监叫管库的收了,说道:"好乖巧的孩子,会说话,办事也找绝。"遂向身边顺袋内摸出十个金豆子来赏进忠,道:"拜上你爷,早晚有信就送来。"进忠答应,叩谢回来回信。程中书次日把本章备下。

过了几日,殷太监差人来送信。程中书忙将本送进,果然就批出来,道:"湖广矿税钱粮着程士宏清查,著写敕与他。"科道见了交章奏劾,俱留住不发。程中书来谢了殷太监,忙收拾领敕辞朝。京中那起光棍钻谋送礼,希图进身。又有湖广犯罪拿访的,约来帮助。发了起马牌。由水路而来,摆列得十分气焰。但见他:行开旗帜,坐拥楼船,喧天鼓乐闹中流,乱杂从人丛两岸。

黄旗金额,高悬著两字钦差;白纸朱批,生扭出几行条例。驿传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负弩先驱。列几个峨冠博带,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摆许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纲。过马头威如狼虎,趱人夫势类鹰鸇。搜剔关津,飞鸟游鱼皆丧胆;掘伤丘陇,山神土地也心惊。

程中书带了这班恶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无般不要,任意施为。那些差上的内官奉承不暇他。敕上只叫他清查矿税,与百姓无涉,他却倚势横行,就是他不该管的事,他也滥管民情,纲罗富户,掯诈有司。山东、江、淮经过之地,无不被害。及到湖广,是他该管地方,便把持抚按,凌虐有司,要行属官礼,勒令庭参牌票,仰示一任施行。若与抗衡,即行参劾,说他违旨,不奉清查。各府院道,任期放纵,莫敢谁何。

荆、湘一带,民不聊生。正是:当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东南膏血诛求尽,谁把沉冤诉九阍。

程中书舟过汉江,将到均州地方,只见前面一座高山,遂问从人道:"这是甚么山?"巡捕禀道:"是武当山。"进忠道:"闻得武当是玄天上帝的圣迹,何不去游游?"程中书遂令要往武当进香。船家领命,即放船北去。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带领人夫迎接。离均州三十里便是头天门,知州来迎接,吏目禀道:"从此上山,俱是旱路,请大老爷坐骄。"程中书吩咐:"只著几名亲随跟去,余者俱著守船,不许乱行取罪。"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轿,一行鼓乐仪从,竟上山来。到山脚下,早有五龙宫道士迎接,入宫献茶办斋。天色已晚,就在本宫歇了。

次早,吃这早斋,道士禀道:"从五龙上去,山路甚险窄,坐不得大轿,须用山轿,方好上去。"程中书上了山轿,从人不能骑马,也是山轿,皆用布兜子抬,两人在上扯拽而行,坐轿的皆仰面而上。一层层果然是座好山,但见:巨镇东南,中天神狱。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接荆扬远,百越山连轸翼多。上有太虚宝殿,朱陆云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十万众进香来。舜巡禹狩,玉简金书。楼阁飞丹鸟,幢幡摆赤襟。天开仙院透空虚,地设名山雄宇宙。几树榔梅花正放,遍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禽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向日舞乔松。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阔仁威治世宫。

程中书来到半山,有太和宫道官带领一班小道士来接,从人喝令退去,小道士齐声响动,鼓乐一派。云韶箫管之声,清冷可听。进到宫里,道官备下香汤,丛了火,请程公沐浴上山。

直至太和绝顶,祖师金殿前下轿,抬头观看,好座金殿,真个是:辉煌耀日,灿烂侵眸。数千条紫气接青霄,几万道黄云笼绛闽。巍巍宝像,真个是极乐神仙;级级金阶,说甚么祗园佛地。参差合瓦,浑如赤鲤揭来鳞;上下垂帘,一似金虾生脱壳,戊巳凝精团紫盖,虹霓贯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毕起来,四下观看,皆是浑金铸就,赞叹不已。直至山顶,放眼一望,真个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汉江仅如一线,远远见西北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龙蛇蜿蜒,问道:"那是甚么山?"道官道:"那是终南山的发脉。"程公道:"久闻武当胜概,果然名不虚传。"遂下山来到太和宫,道士设宴管待,一般有戏子,乐人承应。只一人独酌,饮过数杯,觉得没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与老道士清谈用。两个小道童奉酒,饮至更深始散,就在楼上宿了。只听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哗,一夜吵得睡不著。

次日起来,唤道官来问道:"隔劈是甚么人家,深夜喧哗?"道士道:"是山下黄乡宦的家眷来进香,在隔壁做戏。"程中书记在心头。吃过早饭,道官请游山,程公换了方巾便服,带了从人,满山游玩,说不尽花草争妍,峰峦耸翠。来到紫盖峰,乃是一条窄路,两山接榫之处,正在转弯之地。轿夫站在两崖上,缓缓而行,轿子悬空,已令人害怕。只见底下一簇轿子蜂拥而来。两下相撞。进忠等喝道:"甚么人?快下去让路!"吏目忙向前说道:"钦差大人是本处的上司,你们快些让让。"那些人道:"甚么上司,我们是女眷,怎么让他?"乱嚷乱骂,竟奔上来。程公见他势头来得汹涌,忙叫轿夫退后,在宽处下轿让他。只见一齐拥上有二十多乘轿来,轿上女眷都望着程中书笑。众人吆喝道:"不许笑!"半日才过完了。程公心中著实不快。上了轿,回到太和宫,道士献了茶,吃了午饭。程公叫道士来问道:"才是谁家的女眷?"道土道:"就是昨夜做戏的黄乡宦的公子,带著些女眷来游山。"程公道:"他是个甚么官儿,就这样大?"道士道:"他是个举人,做过任同知的。"程公大笑道:"同知就这等大?"道士道:"此地没有宦家,只他做过官的,故此大了。"程公吃了饭,因夜里未曾睡觉,就和衣睡熟了。

原来这黄同知极不学好,在山下住著,倚著乡宦势儿,横行无忌,有天没日的害人。小民是不必说了,就是各宫道士,无不被其害,将他山上钦赐的田地都占去了,但遇宫内标致小道士,就叫家去服事教戏。家内有两班小戏子,都是掯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买的不过十之二三。山上道士个个痛恨,正没法报复他,却好见程公恼他,便乘机在火上浇油。因进忠是程中书的心腹家人,先摆了桌在小阁子内,趁程公睡熟,便请进忠到阁上吃酒。两个道士相陪。进忠道:"老爷尚未用酒,我怎么先吃?"道士道:"趁此刻消闲,先来谈谈。"三人一递一杯,吃了一会。那道士极称黄同知家豪富,真是田连阡陌,宝积千箱,有几十个侍妾,两班戏子,富堪敌国,势并王侯。

进忠道:"他不过做了任同知,怎么就这许多家私?"道士道:'他的钱不是做官来的。"进忠道:"是那里来的?难道是天上下的!"道士道:"虽不是天上下的,却也是地下长的。"老道士正欲住下说,那个道士道:"你又多管闲事了,若惹黄家晓得,你就是个死了。"那老道士便不敢说了。进忠道:"你说不妨,此处又无外人。"道士道:"只吃酒罢,莫惹祸。太岁头上可是动得土的!"进忠站起身来道:"说都说不得,要处他,越发难了,我去禀了老爷,等老爷问你。"那道士道:"爷莫发燥,我说与你听罢。"道士未曾开言,先起身到门外看看,见没人,把门关上,才低低说道:"我们这武当山,自来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乐皇帝封到如今不敢擅开,只有黄家知道地脉,时常家中著人去开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来,带到淮、扬、苏、杭等处去换,他有这没尽藏的财源,怎么不富?"正说间,程公醒了咳嗽,进忠忙过来斟茶与程公吃,便将道士之言一一说知。程公道:"武当乃成祖禁地,与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开挖,罪也不小。若要处他,却无实据。"进忠道:"擅开金矿,毁挖禁地,这都是该死的罪,况爷是奉旨清查矿税的,这事不查,更查何事?"程公道:"事之有无,也难凭一面之辞,这事弄起来甚大,恐难结局。"进忠道:"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见机,寻他万把银子也好。"程公道:"怎得有便人吹风去?"进忠道:"均州吏目现在外面,等小的去吹个风声与他,看是如何?"遂下楼来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见进忠来,忙起身站立。进忠与他拱拱手道:"贵处好大乡绅。"吏目道:"此地无朱砂,赤土为上。"进忠道:"明对他说是钦差大人,他还那等放肆。"吏目道:"他在此横行惯了,那些人总是村牛,那里知道世事!"进忠道:"老爷十分动怒,是我劝了半日才解了些。闻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爷要换他几两公用,可好对他说声?"吏目道:"他家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进忠道:"他家现开金矿,怎说没有?"吏目道:"人却是个不安静的,若说他开金矿,实无此事。且武当自来没有出过金子。"进忠道:"一路来就闻得他家开金矿,有没有,你都对他说声。"吏目道:"金子本是没有,若大老爷怪他,待我去吹他一吹,叫他送份厚厚的礼,自己来请个罪儿罢。"进忠道:"也罢!速去速来。"吏目走出宫来,见松树下一簇人坐着吃酒,吏目认得是黄家的家人,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认得,都站起身来。吏目唤了个年长的家人到僻静处说道:"早间你家的轿子在山上遇见的是钦差程大老爷,来湖广清查矿税的,你家女眷冲撞了他,他十分著恼。"那家人道:"总是些少年小厮们不知世事,望爷方便一言。"吏目道:"我也曾代你禀过,他说闻得你家有金子换,他要换几两哩!"家人道:"这是那里的话?我们家金子从何而来?"吏目道:"他原是个没毛的大虫,明知你家巨富,这不过是借端生发的意思。你去对你家公子说声,没金子,就多少送他份礼儿罢。恐生出事来,反为不美。"家人道:"爷略等等,我去就来。"吏目道:"你须调停调停,他既开了口,决不肯竟自干休。"那家人来到楼上,埋怨那起家人道:"老爷原叫你们跟大爷出来,凡事要看势头,怎么人也认不得,一味胡行?你们惹了程中书,在那里寻头儿哩!"公子听见,问道:"甚么事?"家人便将吏目的话说了一遍,那黄公子是少年心性,听了这话,便勃然大怒,骂道:"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从何处来?"那吏目在那里?"家人道:"在树下哩!"公子往外就跑,那里拦得住?一气跑到树下,一片声骂道:"充军的奴才,你只望来掯我,你代我上覆那光棍奴才,他奉差管不著我,他再放屁时,把他光棍的筋打断他的。"那吏目听见骂,飞也似的跑去了。

那黄公子犹自气惯惯的赶著骂,吏目跑到楼上,将黄公子骂的言语一一对进忠说了。进忠来回程公,程公大怒道:"畜生如此无礼!这却不干我事了,他到来欺负我!"遂发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补状,连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进京。一面点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丁,将黄同知宅子围得铁桶相似,候旨发落。正是: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人切勿逞英豪;试看今日黄公子,万贯家私似燎毛。

黄公子只因一时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祸。少年人血气之勇,可不忍乎!均州知州遂将此事申闻抚按,黄同知也著人到抚院里辩状,抚院上本辩理,总是留中不发。偏他的符水灵,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个月,旨下,批道:"黄才擅开金矿,刨挖禁地,著程士宏严行拿问,籍没定罪。"程中书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黄同知父子拿来收禁,把家财抄没入官,田地房产仰均州变价,侵占的田地准人告覆。将妇女们尽行逐出。好些兵丁乘势将妇女的衣服剥去,赤条条的东躲西藏,没处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内,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也是黄同知倚势害人,故有此报。黄同知父子苦打成招,问成死罪,侯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忽一日,有个兵备道,姓冯名应京,江南泗州盱眙县人,两榜出身,仕至湖广参政。来上任,到省见抚院,回来,正从武当山过,观看景致,忽听得隐隐哭声,便叫住轿,著家人去查。家人访到一间草房里,把篱荆门推开,只见两个年老妇人坐著绩麻。家人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老妇人道:"没有。"家人道:"明明听见你家有哭声,怎么说没有?我们是本处兵备道冯大老爷差来问的。"那老妇人还推没有。只见一个少年妇人,蓬头垢面,身无完衣,从屋里哭著跑出来道:"冯大老爷在那里哩?"家人道:"在门外轿子里哩。"那妇人便高声大叫道:"青天大老爷,救命!冤枉!"直喊到轿前跑下。冯老爷问道:"你有甚么冤枉?好好说,不要怕。"那妇人哭诉道:"小妇人是本处黄同知的媳妇,被钦差程中书害了全家。"将前情细诉一遍。冯公听了,毛发上指,道:"青天白日之下,岂可容此魑魅横行?"遂叫拿两乘小轿,将妇人并老婆子一齐带去,回了衙门,差人问到他亲戚家中安插,叫他补状子来。

冯公袖了呈子,上院见抚院,禀道:"本道昨过武当山下,有妇人称冤,系黄乡宦的媳妇,被钦差程士宏无端陷害,冤惨已极。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断。"抚院道:"本院无法处他。"冯公道:"本道却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过方敢禀闻。"抚院道:"听凭贵道处治得他甚好。"冯公辞了回来,到衙门内取了十数面白牌,朱笔写道:"钦差程士宏,凌虐有司,诈害商民,罪恶已极,难以枚举。今又无辜陷害乡宦黄氏满门,惨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横行。凡尔商民,可於某日齐赴道辕,伺候本道驱逐。

特示。"白牌一出,便有万把人齐赴道前,冯公道:"尔等且散,不可惊动他。本道已访得他於某日船到汉口,尔等可各备木棍一条,切不可带寸铁。有船者上船,无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会他,尔等只看白旗为号:白旗一招,炮声一响,便一齐动手,将他人船货物都打下水去,切不可乘机掳抢,亦不可伤他们性命,只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传谕毕,众人散了。

再说程中书杨杨得意,自均州而来,渐抵汉口,五六号座船,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到了汉口,随役禀道:"兵备道冯大老爷来拜。"程中书出舱相迎,挽住船,冯公下船相见,程公道:"老先生荣任,少贺!"叙了一会闲话,茶毕起身。程公送上岸,才回到舱,忽听得一声炮响,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见江上无数小船望大船边蜂拥而来,岸上也挤满了人。大船上只疑是强盗船,正呼岸上救护,忽又听得一声炮响,岸上江中一齐动手,把五六号大船登时打成齑粉,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余下人听其随波逐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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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记》 元?高明作。写汉代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悲欢离合的故事。共四十二出。剧情是: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不久,恰逢朝廷开科取士,伯喈以父母年事已高,欲辞试留在家中,服侍父母。但蔡公不从,邻居张大公也在旁劝说。伯喈只好告别父母、妻子赴京试。应试及第,中了状元。牛丞相有一女未婚配,奉旨招新科状元为婿。伯喈以父母年迈,在家无人照顾,需回家尽孝为由,欲辞婚、辞官,但牛丞相与皇帝不从,被迫滞留京城。自伯喈离家后,陈留连年遭受旱灾,五娘任劳任怨,尽服侍公婆,让公婆吃米,自己则背着公婆私下自咽糟糠。婆婆一时痛悔过甚而亡,蔡公也死于饥荒。而伯喈被强赘入牛府后,终日办思念父母。写信去陈留家中,信被拐儿骗走,致音信不通。一日,在书房弹琴抒发幽思,为牛氏听见,得知实情,告知父亲。牛丞相为女儿说服,遂派人去迎取伯喈父母、妻子来京。蔡公、蔡婆去世后,五娘祝发卖葬,罗裙包土,自筑坟墓。又亲手绘成公婆遗容,身背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往京城寻夫。来京城,正遇弥陀寺大法会,便往寺中募化求食,将公婆真容供于佛前。正逢伯喈也来寺中烧香,祈祷父母路上平安。见到父母真容,便拿回府中挂在书房内。五娘寻至牛府,被牛氏请至府内弹唱。五娘见牛氏贤淑,便将自己的身世告知牛氏。牛氏为让五娘与伯喈团聚,又怕伯喈不认,便让五娘来到书房,在公婆的真容上题诗暗喻。伯喈回府,见画上所题之诗,正欲问牛氏,牛氏便带五娘入内,夫妻遂得以团聚。五娘告知家中事情,伯喈悲痛至极,即刻上表辞官,回乡守孝。得到牛相的同意,伯喈遂携赵氏、牛氏同归故里,庐墓守孝。后皇帝卜诏,旌表蔡氏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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