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文人慧土,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来,即有一段超凡人圣的妙用,不像那些没根行的,不是系着了富贵功名,便是恋定了娇妻美妾,把这善根都汩没了。
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后以湖心寺为放生池,余遂不禁人之捕捉,渐渐连湖心寺池内也便有名无实了。直至万历年间,西湖上有一个极有文名的秀才,后来做一个极有善缘的和尚。这人姓沈,名株宏,出家无门洞,法号莲池。他父亲号明斋处士,原是杭州望族。他生来慧敏,落笔成章,考着不出三名前后,二十岁就补了廪。那功名尽可随手而得,父母妻子都望他发科发甲,他却全不以功名在念,盖因前世是个善知识,故此这一途留他不住。
你道他前生是什么人?为何托生西湖,成这一篇佳话?他前生姓许,名自新。原系临川府尹,为官清正,晚好乾竺之学。一日,忽被冥司摄去,看见阎罗天子尊礼一个永明禅师,醒来就弃家寻访。访到西湖净慈寺,永明禅师知道衣钵该传这人,先期坐化,留偈与他。他见了偈,也就立化了,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到得二十年后,父亲弃世,妻张氏亦以病亡,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因母命要他续娶了汤氏。这汤氏却也与佛有缘。日日清晨,见丈夫定要诵过了《金赐经》方才看书,做文字,他也心甘淡泊。却好这年除夜,杭城大作分岁之例,一家老小尽聚集拢来,饮酒欢呼,爆竹流星,笙萧锣鼓,响彻通宵,谓之守岁。莲池那时也随俗过了,但觉父母俱亡,前妻已故,对景凄然。正是:心中无限伤情事,不耐灯前对酒卮。
汤氏见他心事不快,不喜饮酒,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与相公吃。岂料“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丫鬟棒了茶,魁地一声,口称“有鬼”,竟将茶盌打碎。外面叫鬼,忙来看时,只见直僵僵,丫鬟卧在地上,把莲池平日最爱的一只茶盌打得粉碎。莲池看了,不觉色温,对娘子道:“此洗自幼相随,已二十年,不意分离竟在今夕。”汤氏道:“相公,可知道万物有无常,因缘无不散?物之成毁,何足介意。”正是:翻将开释语,激动有心人。
莲池闻得这两句话,暗想道:“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此身虚幻,酷似空花,百岁光阴,速如飞电。倘若无常一到,难免分离,毕竟与盌一样。”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道:“茶匝盌虽小,倒是唤醒迷人的木锋;娘子之言,却是参透禅门的老僧。我从此得悟,猛醒回头,娘子就是吾师。我出家之志从此决矣。”汤娘子道:“我方才之吉,不过是劝你开怀的意思,为何当真要出家起来?你今年方三十,且到半百之后,功名已遂,儿女事完,方可行此勾当。如今一事无成,从那里说起?”莲池只说:“元常迅速,人身难得。”手里却在案上写“生死事大”四字,绝不回言。
看看鸡唱五更,东方渐白,却是新正元旦了。紧邻徐妈妈,起早在家堂神圣前烧了头香,念了一回佛,看了一卷心经,便锁锁门,走到沈家来贺节。适值汤娘子因丈夫要出家,无计可留,因徐妈妈到来,便将昨夜打碎茶盌的事细细说了一番,又见官人今日就要出家,故此着恼。徐妈妈道:“啊哟,这等没主意的!大娘,你且宽心,请相公出来,我倒有一番言语劝他,自然不去了。”只见莲池里边踱将出来,向徐妈妈唱了一个喏。妈妈笑嘻嘻回礼道:“老身特来拜相公的节,恭喜相公今秋大比,必定高魁天下。忽闻得大娘说,相公反要弃家修行,不知是真是假?”莲池道:“生死事大,即刻便行,岂是假话?”妈妈道:“相公果要出家,老身却有一言相禀。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场,指望为官作宰,光耀门庭,春秋祭扫,供设泉下。相公如此,岂不虚了先人之望?”莲池道:“妈妈虽说得是,我有一辞谢世的,试念与你听: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呔!这是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出世酬恩,相公说得有理,但大娘嫁相公不久,家中又无人倚靠,怎忍得割断恩情,抛撇而去?”莲池道:“我既出家,也自顾不得了。我也有一辞念与你听: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呔!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了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夫妻也罢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罢了。今子嗣尚无,可不绝了沈门后代么?”莲池道:“有子无子,总是一般,你不知道。我再念一辞你听: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呔!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相公,我看你三更灯火,十载寒窗,如此用功,必须独占鳌头,庶不枉男儿志气。若去出家,岂不被人耻笑?”莲池道:“功名未来之事,如何羁留得我住?我也有几句念与你听:
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呔!多少在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梁,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妈妈又苦劝道:“相公既说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只如今现在的家舍田园,如何也舍得丢却了么?”莲池道:“妈妈,你也不要认真了是我姓沈的,千年田地,八百个主人,这是身外之物,何介我意。正是: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呔!淡饭胜珍馐,袖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妈妈见他说来说去,都是推却的话,又实是一片大道理,因想说道:“相公这些事也都罢了,只你才高班马,学迈欧苏,一旦修行,真正埋没你一生的学问。”莲池大笑道:“你不知阎王面前是用不着‘者也之乎’的,一发不劳妈妈过虑了。”正是:
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呔!锦 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不相放。因此,把益世文章一笔勾。
莲池道:“我意已决,妈妈切勿再言了。”妈妈道:“相公出世情真,超凡念切,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劝得住的,但功名富贵固为身累,我想出世的人,春游芳草,夏赏荷池,金谷兰亭,尽堪流洒,只要存好心,行好事,在家亦可念佛修行,大娘还可依傍同修,何必要出家?”莲池道:“你还不悟,我且再说你听: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呔!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憀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妈妈被这一番说话,七首词儿,讲得顿口无言。
坐了半晌,想了又想,但道:“相公,然虽如此,只是娘子少年,一朝孤处,深为不便。必须生一长久之计,安顿了大娘,方为了当。相公请细思之,老身就此告别,聒噪!多有得罪,相公莫怪。”莲池道:“妈妈,你且请坐着,还有商量。”便对妻子道:“我已踢开世网,打破爱河,自寻出路,你却怎么结局?也要你自己斟酌,自己情愿。”汤氏便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男女虽殊,修行则一。你既已踢开世网,难道我独不能踢开世网?你能打破爱河,难道我独不能打破爱河?你既自寻出路,难道我独不能自寻一出路?总是同来同往,同证同修便了。”
莲池闻言大喜,遂对徐妈妈道:“我见你无男无女,独自在家。今日幸你在此,也是天假的善缘。我今就将娘子托付与你相陪。所有田园,尽可度日。等我云游回日,盖一尼庵,再去梵修便了。”遂到屠学道处告还了这项盛仓米的头巾。那提学愕然惊问道:“你是少年有才之士,为何讲个告字来?”莲池道:“生员的趋向不同,看得功名事小,生死事大。”说罢,便撇然而出。屠提学不胜叹息。
回来收拾行李,作别出门,竞投西湖而来。见了南北两山尚无定所,忽撞着一个疯僧,一手扯住莲池,胡斯乱嚷。莲池忙陪礼道:“弟子虽未披剃,也是佛门中人。”那僧相了又相,微微的笑说道:“背后有人唤你回去。”莲池回头一看,不见疯僧。只见一片纸条在地下,拾起看时,却是两句诗,写着:无门窟里归无路,心生一大即伊师。
莲池拾了纸帖,不见这僧,心下暗想道:“或者我缘分应该在无门窟出家,这个圣僧却来指引。但闻岳坟后有一无门洞,想来就是。那第二句无头无脑,却详不出。”将字在手心里画了又画,便道:“醒得了!分开四字,合成二字‘心生’岂不是‘性’?‘一大’岂不是‘天’?‘性天’既是我师,何不竟到无门洞去寻访‘性天,虚实便了。”走到大佛头,过了葛岭,竟至岳坟,便往山后,弯弯曲曲走了半晌,却好到无门洞口。周围四望,果然一坐好山。有词为证:
峭壁插天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池涌灿明星,屈曲苍龙卧岭。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到此缘何不醒? 右调《西江月》
莲池举头一看,上面一个大匾,写着“无门洞”三字,门傍有一对写道:何须有路寻无路,莫道无门却有门。
莲池在洞门口立了一会,只见柴门紧闭,寂静无人,不敢敲门叫问,只得在外探望。忽见一老僧走出,约有七十余岁,开门,看见莲池人品,认是城中游客,便道:“相公,里面请坐。”莲池进门,先礼了佛,然后坐下,便问道:“宝山可有一位性天禅师么?”那老僧道:“不敢,贫袖就是。”莲池立起身便拜。性天不知何故,慌忙答礼。莲池道:“弟子久仰老师道德无涯,特来拜求剃度。”性天道:“我自陕西南五台云游到此,已经三载。道粮只勾老僧一人,所以不敢接待道友,收留徒弟。足下是城里人,享用过的,怎担得恁般荒凉景界。莫说老僧不允,就是老僧允了,不是盛族还来劝归,就是足下耐不惯凄凉,久后仍要归宗,反增老僧一重罪案,却使不得。”莲池听了,不觉失笑道:“老师的话,极为有理。只是弟子抛家割爱而来,单为生死事大,止求老师为我剃度,也不敢求住此间。”性天道:“汝念既坚,明日便与你披剃了罢。”取字佛慧。日与性大谈些禅理。不及数月,便辞别了性天,出外游方。饥餐渴饮,一直从山东、河南、北京,周围走了一个大栳栳圈。闻得有个遍融和尚,是个善知识,特去访他。那遍融和尚见了莲池,只回他道:“作福念佛。”又再叩问,便道:“脚跟须步步行得稳。”又叫他急急南归。莲池心中尚未明了,又闻笑岩大开炉精,莲池又去人室参访。笑岩道:“汝只持戒念佛。”
莲池闻二法师之言,终日参解,却无甚深意。一直行到东昌地方,见一茂林之所,山川幽峭,树木扶苏,便在大树之下,偃息片时。方才入定,只见许多佛祖立在面前,也有焚香的,也有合掌的,往他身前围绕了一周而去。少停,又见一班魔神,立在面前,奇形怪状,刀乾戈矛,也往身边围绕了一周而去。忽然焚香合掌的,都变了魔神;那奇形怪状的,都变做诸佛。浑了一番,方才出定。坐在树下,左思右想,恍然有悟道:“为魔为佛,总在一心,何必向外驰求?”遂做一偈道:
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
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
念完偈,便立起身,挑着行李,往南而来。走了数日,已到南京地方,身子觉得有些劳顿,远远望见两个僧人来了,不免同伴而行。只见两个游僧走近前来,打个问讯道:“长老往那里去的?”莲池道:“阿弥陀佛,我要往南去的。”游僧道:“我也是要往南去的。大家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不知长老肯相挈否?”莲池道:“同行极好。”遂同走了二三里路。
莲池挑了这担,如何跟得这两个熝头僧着。他两个便上前说道:“我看你路途辛苦,行李像是艰难,不若我们替你代挑一肩,一者松松你的肩,二者将息儿,明日也好同走,不然似你这般光景,却不耽误了大家走路?”莲池见他说得真切,便道:“路途艰难,彼此一般,如何倒反累道友起来?”那僧道:“总是会中人,何分尔我?不过替你挑几步,接接力,少停,你又好挑。”莲池也不疑心,竟将行李付他挑了。方才接得上肩,那僧就把莲池豁地一声,推倒在地,竟似离弦的箭,飞也赶他不上,由你背后叫痛叫苦,他头也不回,去了。
莲池挣了半日,挣得起来,影也不见,心中却自懊悔,只愁只身何处歇宿,急急往前乱走。寻着一个丛林,上写着“瓦官寺”,且投此处暂住几日。那瓦官寺中,走出两个和尚来,见莲池只身而至,就有许多推阻的光景。不得已留住了几日,忽然莲池大病起来。师徒二人便商量一计,假意对莲池道:“明日有个斋主要来在此安息。他来定要搅你。我扶你到安静些的所在去,又好养病。”师徒二人竟将莲池扶在金刚脚下,半床草席,听其风吹地冷,进出绝不一顾。
莲池到此地位,正无可奈何,内有一道人看了,反觉不安,便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这和尚云游病此,无人照管,眼见得性命要送在金刚脚下了。我且拿盏滚汤与他吃。这现在功德,有何难做?”即时取了一盏汤,走到莲池面前道:“师父!你可吃些汤水么?”遂递汤水过去道:“这般冷地下睡,吃口下去也暖暖肚。”莲池道:“汤水倒不劳,只烦你到礼部沈老爷那里通个信,说道杭州莲池和尚病倒在此。多感多感。”道人闻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莲池老爷!阿弥陀佛,何不早说?也免得受这苦楚。两三日前,礼部沈爷,正在各处庵观寺院来寻访你,你却就是。失敬,失敬!我就去通报便了。”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你道沈礼部是谁?就是杭州沈三洲,系莲池的堂兄。他为何晓得莲池云游到此?数日前,有两个熝头僧,拐了莲池行李,分赃不均,嚷闹至礼部衙门前来。沈公见是两个和尚,争着一个被囊,一个说是“途中被他抢去,”一个说是“跌钱输与他作当的”。两个争执不已。沈公道:“取被囊上来,自有道理。”便唤衙役将被囊逐一搜检,内有度蝶一张,看是何人,便有下落。上写着:云游僧株宏年三十二岁,系杭州府仁和县人,因操方访道,但有经过关津渡口,不许拦阻。
右牒仰经过县驿等衙门准此沈公看了,知是自己兄弟衣囊,便大怒道:“这被囊分明是沈莲池的,你这两个秃奴从何处得来?莲池现在何处?若有一字虚诬,立时处死。”两个嘴舌利便的骗贼听了沈礼部的说话,竟像遇了包龙图的一般,说得他毛骨惊然,便道:“爷爷,这莲池是小的们的师父。因怜小的赤贫,纳不起度牒,权借小的为护身符的。至于莲池,现在杭州。”沈公道,“好胡说的奴才,不是你诓骗来的,定是谋财害命得的,且收监再审。”即时差人四下寻访莲池消息,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来问过。道人心里明白,所以听得莲池二字,即便欣然而往。到了礼部衙门,便对长班说知莲池现在瓦官寺。沈公闻报,立时打轿,往瓦官寺而来。
却笑瓦官寺的师徒两个正在那里议论道:“昨日扶出去的病僧,虽然不涉我事,若是死了,还要累着常住哩。”说犹未了,只见那道人喘吁吁的,一身生汗,跑将进来。师徒两个不知他为恁事,这样着惊。道人忙道:“你还不知杭州沈莲池老爷在此作寓,礼部就来寺里望他哩!”师徒二人还骂道:“你这疯道人,不要见鬼!我们寺中几时有个莲池在此?这般慌张。”道人笑道:“在这里,我倒晓得的。”二僧道:“果然在这里,快去请他到方丈来。若礼部老爷来拜,也好接待他。如今却在那里?”道人又道:“在这里。”二僧发急道:“这里是何处?”道人指着外面金刚脚下道:“前日扶出去的不是?”二僧听得说了,惊得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徒弟道:“事不宜迟,我想一计在此,快出去请了莲池老爷进来,上房安息了,再行个苦肉汁,一味磕头哀求他,要他在沈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或者出家人慈悲,宽恕我等,也不可知。”师父道:“说得极是。”便走到金刚脚下,倒头便拜:“我辈有限不识泰山,一时小见,将老爷移出,罪该万死。今闻礼部老爷来拜,望乞慈悲。”一连磕了十数个头。莲池道:“阿弥陀佛,我修行人,不计较这些小事。”
师徒两个就请了莲池进去,到上房安息,一个烹了六安上号毛尖茶,送与莲池吃;一个薰得喷香绵被,与莲池盖。正忙做一团,只听得礼部沈爷已到寺门了。住持忙出门跪接进来。这两个势利和尚惊得牙关对撞,腿膝乱摇。直等莲池见了沈公,吃了两杯茶后,一字不题,方才放下这个“石称锤”。沈公见兄弟病势甚重,便唤主僧过来分付道:“好生伏恃老爷,病痊之日,自有重赏。”那僧领命去了。便把前日堂上获着二僧,搜出度牒的事对兄弟细细说了一番:“不知吾弟衣囊从何落在二贼之手?至今监候在此,待吾弟身子健了,面质后,断要处死他。”莲池道:“虽是这两僧不守清规,毕竟是佛门弟子。况我衣囊已获,望吾兄宽宥,放了他罢。”沈公道:“吾弟以恩报仇实是菩萨心肠,难得,难得!我就释放便了。”当时辞了莲池,回衙就请太医院到寺眼药调理。况有两僧在旁,不时服侍殷勤,不数日,病渐好了,就往礼部衙去别了沈公,回寺谢了主僧,打点行李回杭。
众僧见他执意要去,谅留他不住,遂作别起身,回到了西湖之上,便在南北两山,欲觅一僻静之所。忽见五云山一个去处,四山围合,径曲林幽,原是古云栖寺的旧基,宋朝雍熙年间,有一大扇和尚,善能伏虎,人便称他为伏虎禅师,这寺是他创造的。天禧中,敕赐真济禅院。不料弘治七年,洪水骤发,殿字经像,尽皆漂没。莲池到此,已是隆庆六年。因爱此山岑寂,可以修行,遂孤形只钵,结个茅庵,默坐于内。一日止煨粥一餐;胸前挂一面铁牌,牌上写着:“铁若开花,方与人说。”自从莲池到了,虎狼驯伏,便有樵夫人山斫柴,传说莲池的好处,不但老虎不吃人,狗是老虎的酒,连酒杯儿也不动了。人人称异道:“又是个伏虎禅师了。”凡遇亢旱,莲池诵经祈祷,便降甘雨。人人一发说他是个活佛临凡。这些檀越施主,若大若小,争出钱粮,情愿鼎新云栖,以为永远香火。肩泥挑石,运木移砖,不一日,便成兰若。但是莲池不喜**屋宇,聊取安适,支阁而已,所以外无崇门,中无大殿,惟禅堂处憎众,法堂奉经律,外设放生所,内启老病堂,西建十方堂。百执事各有寮,日有警策语,依期宣说;夜有巡司,击板念佛。再有宝刀战、回耀峰,为龙虎环抱。东冈而上,有壁观峰;峰下出泉,名青龙泉,中峰之旁,有圣义泉;西岗之麓,有金液泉。三泉览引,涓洁甘芳。称为“云栖六景”,遂成偌大丛林。清规整肃,毫忽无差。自书记、知宾,茶头,饭头、库头、菜头、园头、净头等执事员役,整整有条。六时礼佛,不许妇人女子进门,为四方道场之冠。缙绅士大夫苦空僧行,礼拜连座者,人千人万。
那时莲池方才开口说法,道:“无常迅速,一心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但不要随口念过,真能旋天转地,受用不尽。若果一心不乱,自然往升西方极乐世界。”内中一个御史左宗郢便问道:“念佛得悟道否?”莲池道:“怎么得不悟?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今反念念自性,怎么得不悟?此法极其简便直捷。那参禅喝棒,只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凡夫俗子省得些甚么?故此念佛是广大教化法门。富贵人受用见成,正好念佛;贫穷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孙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无子孙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若人子孝,安受供养,正好念佛;若人子逆,兔生恩爱,正好念佛;若人无病,趁身康健,正好念佛;若人有病,切近无常,正好念佛。老年人光景无多,正好念佛;少年人精力有余,正好念佛。若人处闲,心事不扰,正好念佛;若人处忙,忙里偷闲,正好念佛;若已出家,逍遥物外,正好念佛;若不出家,知是火宅,正好念佛。若人聪明,通晓净土,正好念佛;若人愚鲁,别无所能,正好念佛。若欲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思悟道,悟须佛证,正好念佛。”左御史又问道:“念佛时必须净室**否?”莲池道:“不必拘牵形迹。好静的,不必敲鱼击鼓,自可寂静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会,只消闭门念佛;识字的,不必人寺听经,只消依教念佛。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师,不如孝顺父母念佛;广交魔友,不如一身清净念佛;寄库来生,不如见在放生念佛;许愿保禳,不如悔过自新念佛。习学外道文书,不如一字不识念佛;无知妄谈禅理,不如老实持戒念佛;希求妖鬼灵通,不如正信因果念佛。”左御史听了,大悟而去。
莲池每见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杀生,遂举笔作“戒杀文”七则云:
一曰生日不宜杀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己身始诞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正宜戒杀持斋,广行善事,使先亡妣考早获超升;见在椿萱,增延福寿。何得顿忘母难,杀害生灵?
二曰生子不宜杀生。无子则悲,有子则喜。不思一切禽畜,亦各爱其子。庆子生,令他子死,于心何安,夫婴孩始生,不为积福,而反杀生,不亦愚乎?
三曰祭先不宜杀生。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扫,俱当戒杀,以资冥福。夫八珍罗于前,安能起九泉之遗骨而使之食乎?杀生以祭,徒争业耳。
四曰婚礼不宜杀生。世间婚礼,自问名纳采,以至成婚,杀生不知其几。夫婚者,生人之始也。生之始而行杀,理既逆矣。且吉礼而行凶杀,亦觉不祥。
五曰宴客不宜杀生。良辰美景,贤主嘉宾,蔬食果酒,不妨清致。何须广杀生命,穷极肥甘,笙歌餍妖于杯盘,宰割冤号于砧几?嗟乎!有人心者,能不悲乎!
六曰祈攘不宜杀生。世人有疾,杀生祀神,以祈福佑,不思已之祀神,欲免死而求生也,杀他命而延我命,逆天悖理,莫甚于此矣。
七曰营生不宜杀生。世人为衣食故,或畋猎,或渔捕,或屠宰牛羊猪犬,以资生计,而我观不作此业者,亦衣亦食,未尝冻馁而死也。杀生营生,神理所殛;以杀昌裕,百无一人。种地狱之深因,受来生之恶报,莫斯为甚矣。何苦而不别求生计乎?
莲池便命书记速传此戒杀文,广行天下。复作“放生文”劝人为善。遂凿上方池放生,自作碑记于长寿庵。因有人问道:“鱼鳖无万,群聚一池,如狱囚一般,不得畅快,奈何?”莲池道:“不强如杀乎?鱼鳖聚在一池,犹坐关和尚终日坐在斗室之中,游行自在,亦未见其甚苦。”又问道:“池中一勺之水,放得几何生?”莲池道:“此为之兆也。吾具放生之心,人难道不具放生之心乎?一处放生,以至于十处、百处、千处、万处,由杭而至于南北二京,川湖江广,山陕河南,无一处不放生,则天下便成极乐国土,世上亦永无刀兵杀运之灾矣。
一日净慈寺性莲和尚请莲池讲圆觉经,在南屏五十三日,人来听经的,如山似海,只有虞德园先生与之相好。虞德园见湖心寺放生池久废,遂邀莲池踱到龙王堂,望着湖心寺,不胜叹息道:“此三潭旧迹也,今薪草堆积,都变做了草滩,岂不可惜?况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如今渔人昼夜网捕,无刻休息,甚是可怜。何不浚复三潭,仍为放生池,却比大师上方池不更开阔么?”莲池甚嘉其言,立心要成此功德,遂恳合城缙绅士庶,并呈明当道,立取葑泥,绕寺筑埂,还插水柳为湖中之湖,专为放生而设。重建旧寺为德生堂,山门仍名湖心寺,杭严道王应乾题匾其上。择僧看守,禁止渔人,不得越界捕捉。自莲池重兴后,那放生的源源不绝,也有为生日放生的,也有为生子放生的,也有逐月初一、十五做放生会的。西湖之上,竟做了西方乐国矣。莲池复回云栖,只是闭门念佛,闲时著述些经文戒律,每每设放瑜珈施食,普济幽魂。到了万历十六年,杭州大旱,设坛祈雨的颇多,绝无一些云气,雨从何来?有人道:“近闻莲池大师道行高妙,何不去求他出来祈雨?”遂哄动了朱桥梵村的人,都来求大师祷雨。莲池道:“我又无符咒法术,晓得祈甚么雨?”众人只道他推却,一齐放声大哭,跪倒在地。莲池勉强应允,便随众出山。那些村中人只道大师怎样建坛,怎样请龙,怎样移云掩日,谁知大师绝无一些作为,只率领了众人,绕着田间,念了无数阿弥陀佛。自大师一念佛起,便有一片黑云从东北而来,行至半路,雷声隐隐的从云里响将起来。及至田内走了一周,只见那雨平倾的落了三四尺深,田禾尽活。愈信大师佛力广大。
次年潮信大发,冲倒朱桥,民人不能行走,揭衣而涉,多有溺死之人。村中欲请大师救济。忽一日,本府知府余良枢闻得云栖大师道德高妙,便欲请他主持其事,亲往云栖来见大师。只见一路山青水秀,叠嶂层峦,知非凡境。山门上一匾是“云栖”二字,旁有一对是:翠蔼封中觅路,碧峰尽处归庵。
余知府道:“真名山胜迹也。”到了寺前,有知宾接进,莲池即出相迎。进了方丈,宾主坐下,余知府开口便说:“非为别事,只因朱桥被潮汐冲塌,往来病涉,非有道之士主持其事焉能成此大功。本府欲借重和尚倡建,不知尊意何如?”莲池道:“贫僧出家人,原以济人为本,方便为门。砌路修桥,正是僧家之事。此举无论贵贱,每愿捐资八分,随缘而助,便可竣事。”知府道:“只恐功人施微,难以速成。”莲池道:“施不论多寡,但以得心为主。心力多则功成不朽。况八者,取坤士之义。以土制水,无有不成之理。”余知府道:“和尚出言平易,见解人微,真非凡人可及。”便叫门子拿拜匣来,取了一封银子,送与莲池道:“俸资八十两,稍助桥工,余仗和尚佛力。”随打轿回衙。四方好善的,闻得莲池大师兴工造桥,都来布施,立累千金,纠工筑基,每下一桩,便诵咒百遍。自起工至桥成之日,潮汐不至,以此得成其功,人皆称为神异。
当年汤氏因丈夫住持云栖,他便在菜市桥侧创造一尼庵,名孝义无碍庵,遂一心梵修,法名太素,得悟无生,先莲池圆寂。
莲池自出家几五十载,所著述除经疏,余杂录如竹窗随笔、二笔、三笔等书二十余种。忽一日,人城别诸弟子以及故旧,道:“我将他往,特来奉别。”人皆不知其故。回寺复命特设茶汤与阖寺僧众话别。众问:“大师何往?”但言:“此处吾不住矣。”众亦不知其故,次日上堂复对大众道:“明日准要行。”众留之,不听,便人丈室端坐,瞑目无语。众方醒悟,围绕师前。大师复开目道:“所著弥陀疏抄,实乃净土慈航,传灯正脉。当令普利群生,不可断绝。在大众只宜老实念佛,莫换题目便了。”言讫,竟自圆寂。少顷,城里城外弟子云集,欲与大师治丧。曰:“大师遗命,不许披麻带白,行世俗礼,照常规式。所有衣钵,尽行作福放生。”
大师生于嘉靖乙未,逝于万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午时,葬于寺左岭下,遂全身塔于此。其妻汤氏,先一载而化,亦塔于寺外之山右。可见佛慧性生,男女俱成正果。天下丛林,未有如云栖之处置精详,僧规严肃者。西湖放生池、万工池,并城中上方长寿两池,至今放生不绝。大师岂非西湖一大善知识!
朱静庵为求子兆,祈梦一人提朱到东方,忽一大霹雳,随又两小霹雳,大惊而苏。路遇孙友,告以梦兆之凶。孙笑曰:“恭喜!据梦当得三子。”朱曰:“何故?”孙答道:“提兄到东方震地,震为雷,为长男,连打一大两小霹雳,应妻生一子,妾生二子。”后果验。
陆玄明乏嗣,祈梦。梦一人曰:“你今好了。”觉来甚喜。次年,妻果有孕,怀至十二个月不产,心中惶惶,复往求梦。梦一人道:“望后二日当产。”陆烦人解,解者曰:“望后二日,乃十七也。”候至十七不产,直至下月初二方产,又是一女。始悟“好”字是女子,望后是月望后初二也。谢承源家颇富,梦求长寿。梦一人道:“明日汝见张孔目,则知其数矣。”路遇张外郎,亦在山中归。谢曰:“兄从何来?”张云:“荒垅种树来。”谢曰:“种树几何?”张曰:“五十三株。”后谢寿果至五十三终。
潘养元于祠祈寿。梦一卒持一鹤啄潘而醒,求解于人。解者日:“兄寿止六十。”潘曰:“何故?”答曰:“鹤者,寿算也。一卒持与,卒字内加人字,乃六十也。”后果周甲而终。
姚外郎祈梦。梦神先令千里眼为姚引导,后令顺风耳跟随。觉来不解。至五十,选二尹,六十病危。偶与一友,言及前梦。友曰:“兄寿恐止矣。千里眼引导,应兄过二尹,离家千里也;顺风耳随行者,‘论语’云:‘六十而耳顺。’兄今六旬,恐应数耳。”不两月果卒。
江吏典少以聪敏自负,祈梦。梦县考、府考,以至道考,出见一吏送之曰:“此路不通,通往别路是汝前程也。”醒来大喜,以为必进学了。谁知府、县常取,到道考便无名。一日,与高友言及梦之不验,高友曰:“何为不验?于公明示你府县道是三考吏,别路是汝前程,教兄走异路功名也。”江点首大悟。即纳吏,考满选官。
付养心京回,祈梦。梦一猴孙,将铜钱数万,缠于付腰,又将一鹤与骑。付腰重不能跨鹤,被跌而醒。因与人言梦,皆称大富之兆。后孙织造来杭,付为堂长,家私巨万。始悟猴孙即织造姓也。
王芝、何若诚二人因家贫元聊,同往祈梦。梦神令左右将王打三十,王哀告免责,喝令起。何梦神与一块大土,复命称之,重六十斤。二人觉来,各言所梦,王独不乐。后何掌千金,王亦渐富。一日,李友欲往于坟祈梦,王何沮曰:“祈他何用?我二人祈过,毫无应验。”李问何梦?二人各言所梦。李想了一会道:“王兄打三十放起者,必至三十岁起家;何兄与土一块,‘书’云:‘有土此有财。’今兄有千金,千金岂不重六十斤乎?”方赐神灵。
赵大为富不仁,同二友祈梦。梦一客背负珍珠宝贝至,赵欲以贱价强买,客畏赵,忙曰:“珍珠我不卖,宝贝憎愿对分。”分毕而醒。二友闻梦贺曰:“宝贝乃贵重之物,兄不但富而且贵之兆。”后来赵渐贫困,不能度日,偶路遇二友,若不相认。赵怒与二人争,众皆劝问。赵曰:“我富时二人不知用我多少财物。同往祈梦,许我日后贵显,今见我贫,便不理我。”众问向得何梦,赵以梦告。内一人笑解曰:“那人分贝与兄,明示兄贫也。二人当日贺兄,不过奉承富;今日薄兄,不过弃嫌贫。世态炎凉,从来如此,何必争闹?”众闻言,一哄而散。
一小家子日渐富饶,思欲图一官,以光门户。求梦,梦到廊下,见一大蜘蛛网,兜着一顶纱帽,其人将头一凑,戴上。出门见一人将网挑腌鱼一担,其人曰:“我与你挑,何如?”答曰:“你戴了纱帽不好挑担;你肯回转就好。”醒来知纱帽有分,即援一吏,加纳进京。将及选官,忽然患病甚危,相识劝他回家,他道神梦许我做官,如何因病便回?”一友解曰:“兄梦网内盛腌鱼。腌鱼,鲞也,乃妄想二字;又道你戴纱帽不好,回转就好,明教你莫妄想纱帽的意思。”其人方悟。回家病果愈。
罗姓人求一终身梦。梦神唤罗名,令伸手来,用笔书“止此”二字于掌,醒来悲泣不已。同梦人问曰:“何梦悲切?”罗言:“神教我伸手,乃讨饭之兆。”皆慰之曰:“梦是反的,未必如此应也。”后因写得好字,以书手成家。沈嵩山好驰马射箭,欲习武,求梦。梦神曰:“汝能骑马。”令牵马与沈,在丹墀上往来六次,喝令止曰:“终身事在此。”醒来,自喜必由武科发达。及三试武科不中,家甚贫窘,遂投花柳场中,与妓女作牵头度日。偶与邵姓友言梦幻无凭,邵大笑曰:“此梦字字皆验。神令兄骑马往来六次者,应兄帮闲做牵头也。牵头,别号马泼六。”沈闻之竦然。
吴杜二友,因婚姻祈梦。吴梦傍人将一圭笏与之,杜梦天降嫦娥与食。醒来各述所梦,杜心甚悦而吴不悦。后吴娶妻美而勤,家日丰裕;杜娶妻陋而且长,懒惰好吃,家日窘迫,常时三餐不给。杜一日过吴,见其妻美而勤,嗟叹不已。适吴之妻兄在坐,问及嗟叹之由,杜告以梦之不灵。吴之舅笑曰:“兄勿怪弟即解之。天赐嫦娥与食,嫦字乃女之平常者,娥字去女合食乃饿字,想兄娶尊嫂之后,或有缺乏处也定不得。”杜闻之竦然。复问:“令亲得圭何应?”答曰:“傍人与圭者,圭傍立人,乃佳字也。非得佳偶而何?”二人叹服。
刘子诚织机为业,有五口,不能自给,泣告与神曰:“小人穷民,不求富贵,但愿五口不致饿死。乞赐一梦。”梦公大声曰:“吾乃上天命司,士大夫禄籍之神。叵耐无知小民,往往以琐屑事求吾之兆,不与,辜他来意虔诚;与之,不胜其渎。今观汝心甚虔,即以一元宝与之,此足汝用矣。”刘醒,拜谢而归。至中途,偶见宋机户正来寻他织机。自在宋家三载,得有工银五十两。后亦开一机,五口足食,始悟神赐元宝之灵也。
以上略举所见所闻数则,以表于公神异,千载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