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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闪着曳光的挽歌

开头语

“木乃伊”,原本指太古埃及人以防腐药品保存不坏之尸体。想不到历史跟我开7个耸人听闻的玩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竟然由我亲手制作了一个“木乃伊”。诸君想必要明了事情的因由。但万事开头难,从哪儿追溯起呢?

夜半敲门

这天夜晚,天阴得像锅底,并且闷热锫出奇。这种天气倘若在祖国内地则司空见惯,但是在位于大西北的新疆戈壁滩可堪称破天荒了。

突然,一道闪电,似银蛇飞舞;一声惊雷,如地裂山崩。接踵而来的是风沙撕掠树木的呼啸声和稀疏的雨点抽击门窗的噼叭声,在这黑咕□咚的夜晚令人毛骨悚然。

“砰砰!”依稀听到几下叩门声。在这夜半更深,又是如此恶劣的天色,谁会登我的门坎?我在当地一没三亲六故,二又不是显赫人物,一个宣传处长前面还加个“副”字。纯属神经过敏!

不料,门上又响起几下“砰砰”声,而且比上次的节奏又快又重。这回分明听得真切,再不能怀疑是听觉发生紊乱了。但是,代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紧张,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儿,头发根子直发炸,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

“谁?”我壮着胆子呐喊了一声。

“我,鲁大星!”这句明确的回答,忽地将我从床上弹了起来。鲁大星是我的老乡加战友,最近在转业干部集训队学习。我吉凶未卜地披衣下床,打开门,一股凉嗖嗖的冷风不禁使我打个寒噤。只见鲁大星铁塔似的戳在门口,黑黝黝的四方脸膛沉得象个铁饼,眉里眼里透良一股怒气。他直冲冲地走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压得椅子吱嘎响。他开口便道:“有现成的吃的没有?”那生硬的口气哪里是求助于人,分明是在给我下命令。

我惊讶地问:“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

鲁大星悻悻地说:“光气都气饱了,还吃个屎!”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八九,下意识地打量着鲁大星。半个多月不见,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螺塞虬髯,额头上的皱纹明显加深,眼白全部罩上一层血丝,神色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激愤和沮丧。我板不住问道:“罗娜的工作还没有做通?”

我的问话分明触及到鲁大星的痛处。他的两腮骤然鼓起两条石岸般的肉棱子,嘴角一阵痉挛,怒冲冲地横了我一眼:“有吃的赶快拿出来,不要先叫我败胃口!”说实在的,他就是这么个人,生就的山东大汉所具有的粗犷、慓悍和耿直的性格。他为人直率,话出口如同打雷放炮、我从床头柜里取出盛有维素饼干的糕点盒,这是我常年自备的加餐。论岁数我虽年近四十,但仍旧与爱人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

鲁大星狼吞虎咽般地填饱肚子又灌了三杯凉白开水,一抹嘴儿,腾地站起来说:“跟我去趟骆驼峰?”我一听惊得舌头根子僵硬得半天打不过弯来,狐疑而惶恐地问道:“黑灯瞎火的,到那里去干什么?”

鲁大星说:“去找你嫂子。”他这句音量并不大的话对于我说来不啻于晴天霹雳,胸口擂鼓似地撞得生疼,如果作个心电图一定属于心律过速。我刚要婉言相劝,他已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外,那执拗的神态看来就是用八条老犍牛也休想拉他回头……

“你嫂子”是谁

鲁大星提到的“你嫂子”,是指他的结发之妻孔淑娴:

要是以名取人,淑娴嫂无疑是个模样俊俏的绝代佳人。其实不然,她的长相极其平常,可以说是个标准的农村妇女的形象。大骨架,高身量,泼辣洒脱,性格开朗。说起她和鲁大星的婚事,属于道地的李双双型——先结婚后恋爱。那年,鲁大星还是个超期服役的战士,因为父母年逾花甲,无人照料,经领导再三催促,他才回家物色对象。他和淑娴嫂相亲的第一个照面,就竹简倒豆子似的把家里的困难亮在明处。淑娴嫂听罢,好像姑娘的自尊受到了污辱,脸一红,不无嗔怪地说:“谁不是爹娘生养的,老人苦巴苦业一辈子图个啥?再说,你们常年累月在部队上受苦又是为的啥?大道理俺不会讲,可心里亮堂着哩!”鲁大星听了,大嘴岔子一笑成了瓢,高兴得差点儿一拍屁股跳老高。

“部队任务重,俺不能久呆,你要中意,明天就去公社登记?”“中。”就这样,两个人一锤子定了音、洞房花烛夜后,淑娴嫂果然敬公孝婆,里里外外一把手,能干而贤惠,街坊四邻翘指夸奖,全村婆媳有口皆碑人心都是肉长的。淑娴嫂对鲁大星敬十尺,鲁大星对淑娴嫂敬一丈。一年一度的休假,鲁大星在家一个月,恨不得替淑娴嫂干完一年的活儿。虽说怜悯和义务不等于爱情,但是没有怜悯和义务爱情更谈不上。尽管鲁大星后来提升为干部,而且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由排长到剐连长,又由连长升到营长。地位变了,他对淑娴嫂的钟情依然如故。

淑娴嫂不仅是鲁大星的贤内助,而且也成了我们全连爱戴的人物。前几年鲁大星当连长,我是指导员。淑娴嫂每次来队探亲,大家提前几天就洗衣服,拆被褥,把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干二净,好像迎接庆典似的。鲁大星看到这个情景,心里像喝了二两五粮液一样美滋滋的,但是口头上却粗声大气地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来又不是领着你们去相媳妇儿!”

淑娴嫂一到连队,几乎每个人该洗的衣服都被她搜罗去,缝补、浆洗、熨平,从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战士们虽说比淑娴嫂小个十岁八岁的,整天嫂子长嫂子短叫得怪亲热,但毕竟都是大小伙子了,难免有点犯忌讳,所以总是把来不及洗的衣服东掖西藏。淑娴嫂的办法更叫绝,早晨临起床,她突然闯进屋,挨着床头柜逐个收敛,战士们睡觉大都只穿件裤头,年轻人又脸皮薄,干瞪眼喊叫也不敢起来。一来二去,埋汰的变得勤快了,勤快的变得更勤快,每次上边组织卫生大检查,我们连准拿第一。

淑娴嫂每回走的时候,战士们争着吵着地要求送到火车站。淑娴嫂走后一段时间,大伙儿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了一种慈祥、体贴的母爱。你想,战士们都为有这样一个好大嫂感到温暖,作为丈夫的鲁大星岂不更感到自豪和骄傲。但他又常常有一种负债感。一次,阔别一我的淑娴来队的第一个晚上,鲁大星直眉瞪眼地盯着脸色憔悴的淑娴嫂,突然疚愧地说道:“淑娴,我对不住你!”淑娴被吓了一哆嗦,以为他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正待询问根由,鲁大星又说:“自打你跟了我,侍候老的,拉扯小的,一年之内守十个月活寡。”淑娴嫂听完才恍然大悟,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俺们女人找男人,就为了整天偎窝子呀?俺是觉得你需要俺,跟着你也体面。”几句质朴的话语,竞说得鲁大星差点掉下泪来。

几年来,鲁大星的双亲相继去世,淑娴才随了军。不明内情的人以为随军是当“官太太”,跟着男人到外面享清福。其实不然。就以淑娴嫂来讲,她随军不过换了一个生产队而已。因为我们连在祖国边陲,远离城镇,又在高山之巅,一上一下五里之遥。淑娴嫂便在山脚下一个生产队落了脚。另外,部队规定连队干部一般星期六才能回家,所以整个家务事还要落在淑娴嫂身上。我们连几年内就调防两次,从锡林浩特大草原到河西走廊,最后到了天山脚下的戈壁滩。淑娴嫂自然也跟着我们“南征北战”,折腾得不亦乐乎。不说别的,他们的双人床由木腿换成铁腿,因为每搬动一次就要散架一次。可是淑娴嫂从未讲过半句抱怨话。她常说:“你们当兵的哪能老蹲在一个地方,没看电影上,不跟敌人藏猫猫,敌人怎么会往口袋里钻。”淑娴嫂如此深明大义,从不拖丈夫的后腿,难怪鲁大星骄傲地称淑娴嫂是他的“铁杆僚机”。

可是,万万没想到,淑娴嫂突然溘然长逝!

那是我们连调防到天山山麓不久。当时鲁大星到军事学院学习。那天,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说淑娴嫂发高烧昏迷不醒。我带着卫生员赶去一瞧,已经处于弥留状态。我一面命令通讯员火速打电话请求县医院抢救,一面亲自赶着马车拉着淑娴嫂朝县医院奔。谁知只跑了一半路程,淑娴嫂已停止呼吸。县医院抢救组赶到一检查,说是淑娴嫂的死是当地刚刚发现流行的一种传染病所致。为防止蔓延,必须就地埋葬。无奈,经部队领导决定,坚决按县医院要求办理。就这样,也没等鲁大星回来看一眼,也没开个追悼会,淑娴嫂就与我们永别了,穴居在荒漠而孤寂的戈壁滩上的骆驼峰。

罗娜的由来

淑娴的死,使鲁大星肝肠寸断,悲痛万分。为了表示对淑娴嫂的深切怀念,他将女儿改名叫怀娴。

人的一生不知要扮演多少种角色。想不到两年以后我当上了“红娘”。

那年,上级通知我和鲁大星带领一部分干部战士帮助地方秋收。在一次劳动中,鲁大星不慎砸伤了脚。大队“赤脚医生”罗娜不仅给他精心治疗,而且还出人意料地向他发起“爱情攻势”。罗娜是个三十岁的处女,父亲曾是省公安厅副厅长,由于被定为“特嫌”关进“牛棚”,罗娜受株连也告别了医学院到边疆插队落户。当地是穷乡僻壤,缺医少药,罗娜又决心“滚一身泥巴”,加之“山高皇帝远”,大队便让她当了“赤脚医生”。

起初,鲁大星对于罗娜的追求设法回避。一来考虑自己是个“二茬子”;二来担心万一婚后罗娜对怀娴有虐待行为,对不起死去的淑娴;第三感到在支援地方秋收期间搞这种名堂不合时宜;再有就是罗娜模样俊俏,又是个知识分子,自己属于“傻大黑粗”,不般配。可是罗娜啥都不嫌弃,十分痴情。闹得鲁大星直嘬牙花子,整天叫我帮他“解围”。其实,十次有九回我是倒帮忙。因为淑娴嫂死后,鲁大星又当-爹又当娘,一根肠子挂两头,实在够他受的,应该找个内当家的了。另外据大队干部介绍,罗娜的确表现不错,如果鲁大星和她结婚,本身也是一种体现政策。所以我扮演了“红娘”的角色,并促使他们来了个“速战速决”。

罗娜与鲁大星婚后不久,名声大作。她不仅对鲁大星柔情似水,体贴入微,而且对怀娴温暖如春,关怀备至。可谓“贤妻良母”,博得人们的赞誉。

鲁大星不久调到上级机关工作,罗娜也“随军”进城,安排在医院工作,由“赤脚医生”摇身一变成了“穿皮鞋”的内科大夫。

更值得罗娜欣喜若狂的是,她父亲不久得到甄别平反,官复原职。罗娜也被“落实政策”在某医学研究所当了一名研究员。

随着罗娜身价的迅猛提高,她和鲁大星在爱情上却出现了“严重失调”现象。她说鲁大星是个典型的“丘八”,不懂得生活,缺乏爱情细胞,没有共同语言,与他一起生活等于自我毁灭。鲁大星是个五尺高的血性男子汉,一气之下拦把怀娴送回原籍,自己在集体宿舍过开了独身生活。我曾多次劝说罗娜要珍重过去的爱情,而罗娜听了脸上挂着冷蔑的神色,尖刻地说:“人和动物配偶的区别就在于理智驾驭感情,爱情的价值也就在其中。难道没有共同语言的婚姻是道德的吗?”我不禁气愤地说:“那你为什么当初拼命追求人家,而且主动提出结婚?”她冷冷一笑:“那是荒唐的历史铸成的荒唐的婚姻。历史都平反了,难道我这不公正的爱情还不该‘平反’?”她说着讥讽地一笑,“不过,请您放心,我绝不主动提出离婚,尽管现在天天等于慢性自杀。”

我几经说服无效,决意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是不久前我得知,今年转业工作一开始,鲁大星第一个报了名,并嘲确提出要回原籍。罗娜的态度也十分鲜明:“一切为了事业。”这样一来,他们的夫妻关系无疑已濒临彻底崩溃的边沿……

戈壁滩奇观

鲁大星受到罗娜的巨大刺激,无疑会勾起对淑娴嫂的深切怀念。趁转业之前,到淑娴墓地祭扫一番,以聊寄眷恋之情,也可告慰淑娴嫂在天之灵。所以尽管深更半夜,天气又是如此恶劣,我还是欣然同意和他夜奔骆驼峰。

鲁大星不知从哪个单位借了辆解放牌卡车,车上还有五六个战士随同前往。使我惊奇地是,怀娴竟然坐在驾驶室里,不知鲁大星什么时候把她接来的,这样岂不愈发加剧与罗娜的矛盾?我挨司机坐下,把怀娴揽在身边,向鲁大星问道:“你和罗娜到底怎么办?”

鲁大星嘴角的皱纹不规则地向四周扩散,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过眼下达成临时协议,先互不干涉。”

我也苦涩地一笑,驾驶室外一片漆黑。浓厚的夜雾从汽车灯光上方压了过来,令人郁闷得仿佛喘不过气来。

汽车驶入骆驼峰,东方天际已经吐出鱼肚白。

驾驶室外,天晴了,风住了,凶煞一时的戈壁滩此刻变得像个温存的少女。蛋青色的天空,黛色的远山,银色的旷野,文静的红柳,构成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这安谧而迷人的清晨,愈发激起人们的恋情和幽思。

眼前的骆驼峰,不过是一片沙海。这一带地势较高,远远看去宛如褐色的驼峰。骆驼峰大概由此而得名,我凭借当年的印象令汽车停下。举目远眺,四周空旷一片,找不到一丝能够唤醒记忆的地形地物。距淑娴的死已相隔几个春秋,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陌生。当时部队领导怕加剧鲁大星的悲痛,决定不把掩埋淑娴嫂的准确地点告诉他。我懊悔当初为什么不留下个明监的标志,深感有愧于鲁大星。我正焦急万分,猝然发现右前方有一丛茂密的红柳。我们飞步跑上前一看,只见平地隆起一个偌大的坟丘,四周栽着红柳,坟墓的正面矗立着一块二尺多高的石碑,上面用维、汉两种文字镌刻着六个遒劲的大字:“光荣军属之墓”,并且清清楚楚地写着年月日。这不正是淑娴嫂长眠于世的栖身之所么?这突兀的坟墓,这葱郁的红柳凝结着边疆人民群众对子弟兵多么真挚的感情和崇高的赞誉啊!

鲁大星的嘴唇抖动着,牙关紧咬,克制着极大的悲痛,双手掬起坟丘上一捧金色的黄沙,布满血丝的眼里扑簌簌淌出串串血一般的泪滴,掉在手上,渗到沙土里。

淑娴嫂的墓地找到了,来一番祭扫和凭吊,按说就达到目的了。不料,鲁大星提出要把尸体掘出来看一眼。真是乱弹琴!我正想劝阻,见他以哀求和笃诚的目光看着我,只好默许。好在坟丘是沙土堆积成的,挖起来不费多大气力。

挖掘工作进展迅速。不到一小时,已经接近坟穴的底部。这时,我暗暗向司机使了个眼色,司机会意地把鲁大星拉到一边。然后我叫随车来的几个战士戴上口罩,准备好消毒器械,一切防范工作万无一失,才把裹着淑娴嫂尸体的被褥打开。

蓦地,我们的眼前出现奇观:淑娴嫂的尸体丝毫也没有腐烂,身上穿的衣服也完好无损,只是躯体凝缩得干瘪瘦小,齐耳的黑发依然规整地贴在头上,面部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但是仍旧可以看出她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我心里不由惊叹不已:这不就是博物馆里陈列的木乃伊么?

鲁大星想扑上去看个仔细,被司机和一个战士死死阻拦住了。他呆呆看着与他诀别儿年的淑娴嫂,脸色变得苍白而青紫,嘴角瑟瑟地抖动着,呜咽地说:“淑娴,你睁开眼呀,我带咱们的怀娴看你来了……”他忽然瞪着猩红的眼睛,吼叫地命令司机把车开过来,说是要把淑娴嫂的尸体拉回去火化,并且要把骨灰带回老家去。然而,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当地人民群众给淑娴嫂立的墓碑上,浑身猛地一抖,哭泣地喊道:“不!不!淑娴啊,你已经把自己交给了祖国的边疆,边疆人民又认下了你,这是你的光荣,我没有汉利接你走了……”他说若把怀娴拉在身边,悲恸地说:“淑娴,龙一定会把咱们的女儿带好,你在九泉之下瞑目吧……”字字呜咽,情真意挚,催人泪下。

蓦地,鲁大星从战士手里接过***,朝着苍茫的天空,猛地勾下扳机,“嗒嗒嗒……”射出一梭子子弹,串串曳光飞向天际,闪烁出奇丽的光彩。

浩瀚的戈壁滩,骤然间响起一曲悲壮而高亢的挽歌!

1984.7.18.于河北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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