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新官上任，都会有一种烧出三把火的冲动与渴望。上面正在部署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林涛自然就想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不久前，林涛曾经在某权威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对党的群众路线的思考》。林涛在大学里是学历史的，毕业后还在宁州一中当过两年历史老师。他充分发挥了熟悉中国历史的特长，引经据典，从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到汉代皇帝诏令中提出的“天地之性，人为贵”，他认为只有我们的党才从本质上继承了中国政治思想中这一宝贵财富，提出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党的根本宗旨。党的群众路线，就是最彻底地维护人民群众的自由、民主、人权。欧洲启蒙运动的一个主要思想来源就是伏尔泰、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等欧洲思想家对中国文化和哲学的诠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国古代思想家提出的“天地之性，人为贵”的思想。作为一个党员，不仅在实践中应该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党的群众路线，而且在国际人权的舆论战中应该理直气壮地抢占道德制高点。针对现在有人质疑党的执政的合法性，他认为，党的执政的合法性来源于群众的真心拥护。他的文章引起了中央媒体的注意，中央电视台的记者还对他进行了专访。面对中央电视台的摄像机，他沉着冷静，大谈学习体会以及在工作中如何贯彻群众路线的成果，语言既朴实又生动，而且还不乏幽默，确实大出了一把风头。林涛在心里也十分明白，他在这次市委班子调整中能顺利转正，估计与他发表的这篇文章以及中央电视台的专访是有某种联系的。
年终将近，对各级领导班子的考核是市委的一项重要工作。林涛灵光一闪，决定在今年对各级领导班子的考核中广泛地征求群众意见。具体做法是，在市各局的机关大院内，在各县的镇一级政府门口及主要街道口设立征求群众意见箱，意见箱由市委组织部统一订制并加上封条。各单位意见箱必须由市委组织部的人员到场才能开启。市委组织部收集到的群众意见暂不向各单位领导班子公布，当市委工作组考核各单位领导班子时，看各单位自纠自查的意见是否与组织部门收集到的群众意见相符。这样就可以检验各单位自纠自查的认真程度。林涛很为自己的这一想法得意，他相信，他的这一布置，一定会引起中央媒体的注意，说不定省委还会要他总结经验推广做法，这样他又为仕途上的上升积累了一笔资本。
林涛的想法很快地就在市委常委扩大会上形成了红头文件并迅速地下发到了各单位。一时间，在宁州大地上，人们街谈巷议，奔走相告，群情踊跃，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设置在各地的意见箱就被人们的意见塞得差点挤爆。群众的这种踊跃情况自然有人在第一时间汇报到了林涛那里，林涛听了汇报后情绪也特别振奋，他怕的就是他的这一奇思妙想被人们冷场，现在，群情如此踊跃，他下面的文章就可以顺利地写下去了。
林涛拨通了市委组织部赵部长的电话，赵部长立即怀揣着笔记本屁颠屁颠地跑到林涛的办公室来了。他一进林书记的办公室，就立即象个小学生似的坐在林涛对面的一张沙发上，摊开笔记本，准备记录林书记的指示。林涛仰靠在高高的办公椅上，面部表情十分严肃地向赵部长下达了两点指示：
一、必须确保设置在各地的意见箱原封不动地回收到市委组织部，绝不允许私自开启意见箱的事情发生；
二、意见箱回收到市委组织部后，组织部必须在三天内把意见归纳汇总，这些意见先交给他过目后，再决定如何处理，在此之前，这些意见不得向外泄漏。
林涛心里明白，发动群众给各级领导班子提意见，尤如打开了潘多拉盒子，这个盒子的开启程度必须保证是可控的。他的第二条指示，就是控制这个盒子的钥匙。
三天之后的上午，林涛刚刚在办公室落座，赵部长就跟在屁股后面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有点份量的文件夹，他的两只灵活的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没有谄媚的神色，而是有一种发生了大事的紧张和严肃。
林涛昨天晚上同他的一个情妇在宾馆里共度良宵，所以上班后的情绪很好，他和颜悦色地问:“赵部长，意见整理出来了吗？”
赵部长满脸都是严肃而又愧疚的神色，仿佛他做了什么很大的对不起林书记的事情。他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意见是整理出来了，但宁州县的十五个镇的意见箱，有十二个镇的意见中都有涉及到你的内容，县城十个街道办事处的意见箱里的意见中有八个都有涉及到您的内容。其中特别是九峰镇的意见箱里，百分之九十都是涉及到您的。我把凡是涉及到您的内容都单独整理在一起，并交待了参加意见整理的人员，必须以党性保证所有对领导的意见不得私自外泄。”说完，他把文件夹小心翼翼地放在林涛的面前。
林涛的心里突然象打翻了一个五味瓶，昨晚带来的良好情绪一扫而光。但表面上他仍然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静，他淡淡地说：“嗯，你做得很好，先把所有的意见都放在我这里，等我看完后再决定处理意见。”
赵部长识时务地不再多说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林涛疲惫地靠在高靠背老板椅上，他懒得去打开这些意见，也用不着去打开这些意见，这些意见肯定都是集中在他与凯园公司陈老板的关系问题上。原来，他只担心从汪霞那里会就这个问题射来冷枪，现在他却觉得象是日本鬼子陷进了地道战，从四面八方都打来了冷枪。好在这个潘多拉盒子的钥匙控制在他的手里，否则真可能带来一点麻烦。
网上有人说，中国社会现在是权力精英、商界精英、知识精英三者结成联盟维护既得利益格局。林涛认为，这三者的结合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因为发展经济是第一要务，过去那种访贫问苦的工作方式显然已经不适应时代的需要了。因此，同陈老板保持亲密关系不应该是多大的问题。想到这里，他就象是打了一剂强心针似的直起腰来，打开了赵部长送来的文件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林涛必须克制住内心的反感情绪，耐心地把组织部门整理出来的群众意见看完。这些整理出来的意见，变成了简报式的四平八稳的语调。尽管如此，透过这些八股文的语调，林涛仍能感受到群众意见的锋芒及火药味。
针对林涛个人的意见有四页，这些意见，当然只能由林涛个人慢慢消化了。这些意见，主要是他在主政宁州县委期间发生的一些事。这些意见中，最使他不能释怀，如坐针毡，冷汗直冒的还是揭发他与陈老板的关系问题。组织部特别注明的来自九峰镇的意见中，提到在郑春光被害一案中，林涛有意包庇袒护凯园公司，致使凯园公司陈老板的儿子没有受到应有的惩处，法院判决的凯园公司赔偿郑春光家属的赔偿金至今没有执行。在这个问题上，林涛确实找宁州县政法委书记谈过一次话，提出要保护好民营企业，保护好宁州的利税大户。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怕汪霞四处上访，继续追究他与凯园公司的关系，从而引起新闻媒体的关注，因此必须想办法稳住汪霞。至于那笔赔偿金，可以动员凯园公司尽快赔付给汪霞。
由谁去做汪霞的工作呢？林涛首先就想到了李云，原来他要阻止李云跟汪霞结合，现在看来得积极地促成李云跟汪霞结合，汪霞跟李云结婚了，李云就能以丈夫的身份监视汪霞，影响汪霞，控制汪霞。汪霞接近权力中心有可能带来的危险远远低于汪霞现在四处上访对他的威胁。想到这里，林涛立刻拨通了赵部长的电话。
第二天，赵部长打电话给李云，李云立刻自己开着小车赶到了市委组织部。
这一次，赵部长对李云的态度明显地亲热得多了。他亲自给李云倒了一杯茶，那张总是显得十分严肃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李云，我们兄弟俩有好长的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中午就我们两个人，好好地喝一顿。”
李云说：“赵部长高升后，哪还有时间跟我们小老百姓喝酒呀。”
“唉哟！话里有话！李老弟看来对我有意见了。”平时不喜欢开玩笑的赵部长也打着哈哈说。
“不敢不敢，我哪敢对赵部长有意见呢。”李云也笑着说。
赵部长与李云隔着茶几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脸色很快地又变得严肃起来。他说：“上次我给你透露的那件事，市委常委元旦前就会研究，林书记对你是很看重的，因此我估计常委会上不会有什么大的意见。县委的陈书记对你也很有好感，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估计春节前省委组织部的任命文件就会下来。”
李云说：“非常感谢赵部长在林书记和陈书记面前对我的推荐。”
赵部长也不再讲客气话，他那雪亮雪亮的眼睛直视着李云，单刀直入地说：“在这次征求群众对县级领导班子的意见中，九峰镇提了不少对林书记和陈书记的意见，主要是指在郑春光被害一案中，有人指责林书记和陈书记包庇和袒护凯园公司。这个案子的原告方是汪霞，你能不能做好汪霞的工作，使她消除对林书记和陈书记的误会？”
赵部长的语调平稳，甚至还有一种推心置腹般的信任。但这些话在李云听来，却象是晴空响起了霹雳。他现在才明白，他的事业和爱情，原来却是矛和盾一样互不相容的零和游戏。说服汪霞？汪霞是他所能说服得了的吗？中学时代的汪霞在他面前确实是小鸟依人笑面如花，但也许是生活的磨难使她变得那么固执己见，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里常常闪现出忧郁的乌云。李云由于背叛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和爱情，在汪霞面前已有三分的畏怯和愧疚，又哪里还有勇气去说服汪霞放弃自己的主张和权利？而汪霞如果不肯放弃自己的主张和权力，就将成为林书记和陈书记的心腹大患。现在摆在李云面前的选择是这样简单而残酷：如果他坚持自己的爱情，那么他在仕途上将被作为异己而难有出头之日，如果他想在仕途上得到提拔和重用，唯有舍弃自己的爱情！
如果他再次背叛汪霞，那么他和汪霞之间不仅将形同陌路，而且简直如阴阳两隔，恐怕再见上一面也是很困难的了。应该说，汪霞的美貌和纯真时时在扣动着他的心扉，他的感情世界中，他的潜意识里，他的血液中都根植着对汪霞的眷念。
舍弃事业而抓住爱情，李云一想起那种后果就会不寒而栗。他这么些年来的低三下四，韬光养晦就会付之东流！权力是男人的追求，权力是男人的生命！永远象一条哈巴狗似的活着，还不如去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