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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利·壬急匆匆地推开酒馆的大门,确认到三人依旧坐在座位上后,她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有些颓然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三人……逃走了。”

牧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利·壬所说的话。他本准备问清那三人到底往水中下了什么东西,却万没想到作为人狼的利·壬竟然会追不上区区三名人类。汶和夕夜·泽脸上也露出了异样的表情,大概猜到了众人心中所想,利·壬说出了她的经历。

“……那三人离开酒馆之后,拐进了一条小巷里。小巷中的道路实在是错综复杂,一开始我还勉强能够凭借嗅觉锁定他们的位置,可伴随着我越来越深入,一股刺鼻的恶臭味越发浓重,那股恶臭将他们的味道完全掩盖,甚至让我稍稍有点头晕,我实在不敢再深入,我才回来……”

“原来如此……毕竟这里的卫生条件……”

“不……那大概不是卫生的问题……”利·壬摇了摇头,打断了牧荆的话,“小巷中几乎没有什么垃圾,而且那股臭味绝非正常的食物腐败能够产生的,恐怕是不久之前刚刚才被人可以播散在那里……”

“也就是说,对面早有准备……”牧荆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是刚才那只人狼?”

“……很有可能。那只人狼和那三个男人之间恐怕存在着某种约定好的暗号,在离开酒馆的第一时间,那只人狼就前去做准备,而他的同伴则看准了时间往水里掺入了某些东西。否则的话,一般人根本来不及在我们进入酒馆后做好那些准备……”

汶说着,倒吸了一口凉气,口吻也逐渐严肃起来。

“利·壬小姐,你没有继续深入是正确的选择,如果在那种情况下强撑着追下去,极有可能会遇到对方的埋伏。此后在罗索城内,绝对不能像刚才一样擅自和我们脱节,否则无论对于哪一边都太过危险,明白吗?”

“……经验丰富的猎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绝对不会逞强,因此这样的假设不可能成立……但是你说得对,擅自脱节的行为太过危险,此后我会注意。”

虽然语气有些重,但利·壬知道汶并无恶意,而是在担心自己,也就没有反驳什么。说到这里,她又转向了牧荆。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应该喝了他们的水对吧?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说起异常,牧荆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如果说夕夜·泽是因为那杯水的问题而失去了理智,导致了吸血冲动的爆发,但为什么牧荆自己却毫无感觉呢?汶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满脸疑惑地看着牧荆,而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是因为在发作之前先被……”

汶的话没有说完,但牧荆知道他的意思:自己没有被那杯水影响,可能是被夕夜·泽吸血后变得虚弱而导致的。虽然十分牵强,但他也给不出更好的解释——只是他忍不住去想,这会不会和自己那把奇异的长剑有关?

“到底怎么了?”

利·壬却并不理解各种缘由,牧荆只得用晦涩的语言将事情的经过告知了她。理解到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另外三人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最后一盘菜送上来后,还是汶最先开口说话。

“总之……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诸位,这些菜……你们还敢吃吗?”

汶的这个问题让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是摇了摇头。

“……抱歉,倒不是对食材有什么不满,只是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毕竟,在众人离开酒馆的这段时间,这些菜品就无人看管的放置在桌子上。有了之前那杯水的教训,这些菜三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咽了——事实上,其实牧荆本来就对这些奇形怪状的食物心怀些许敬畏。于是,汶只能苦笑着付过钱款后,带着三人离开了这里。为了确保不在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四人干脆离开了贫民窟,到附近最繁华的街道上选了一家来往商贾常常进出的餐馆,饱餐一顿后又才返回住处。期间,汶多次向牧荆确认他是否有感到什么不适,牧荆却没有任何异常。

在好好地休息了一宿——基于罗索城中并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这个词语其实并不准确——后,机关城的战士叩开了四人的房门。当汶带着三人再次出现在墨雪一行面前时,对方显然露出了略微有些吃惊的表情。汶一如既往地笑着打了个招呼。

“哈哈,在这罗索城中分不清时间,这还真不知道已经分开多久了,诸位的事情还顺利吗?”

“多谢汶先生挂牵,这边一切顺利,倒是诸位,我们安排的住处各位还满意吗?”

“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真是劳烦您费心了啊!”

墨雪笑着点点头,而后看了看周围,见车队已经准备完备,便后退一步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到了车上再聊天吧?”

于是,在众人鱼贯进入车上后,车队缓缓开始了移动,汇入罗索城繁忙的车流之中,向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驶去。

……

刺鼻的恶臭弥散在空气中,其中混杂着排泄物的臊味、动物尸体的腐烂味以及泄露的炼金药剂在地下水沟中发酵产生的各种气味。不知被黑色的液体覆盖了多久的地面上,长满了颜色诡异的青苔和菌类,小巷旁的木质门扉也早已发朽生霉。就是石制的墙壁,也已被其中不断渗出的液体染上一层厚重的颜色。

身穿灰袍的老妇人从巷口走入,不急不缓地向着小巷深处走去,任由长靴踩在发臭的水潭中,她却并不在意。而在她面前,六名披黑袍的男女从小巷深处走出。妇人识趣地向墙边靠了靠,而似乎是在回应她的善意,对面为首的一人也为她让出了道路,那人身后的所有人随即也都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双方就这样默契地无言接近,随着距离逐渐缩短,没有人做出多余的反应,于是理所当然的,双方就这样擦肩而过——

这样的和谐伴随着一声脆响而打破:那是匕首在黑袍的掩盖下刺出,又被什么东西拦下的声音。

当行凶者意识到自己一击落空时,方才那瘦弱的老妪早已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迟疑了片刻后,立即意识到并不是那名妇人变换了位置,而是他的视野已经被罗索城石质的天空笼罩。

伴随着天空向下坠落,她的身影终于又一次倒映在他的眼眸中。那灵动的身形如蝴蝶一般旋转移动,而自己身后的两名同袍却已如同凋谢的牡丹一般坠落。伴随着头颅传来的一阵钝痛,他随即发现自己也已掉落到潮湿的地面上。

而那本应与自己相连的躯干就在面前倒下。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当第四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才刚刚拔出自己腰间的武器,他身后的两名同伴便目睹了他的右手连同手中武器被一同抛飞的场景。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思考,二人中的一人直接向敌人撞了过去,当银色的短剑从他胸口穿出时,最后一人才终于认清了敌人所用的武器。

“弗洛……”

他的话并没来得及说完,敌人手中的另一道银光便搅碎了他的大脑。但他的意思已清楚地传达给了想要传达的对象。老妇的眉眼间终于出现了一丝惊愕,她用脚抵住身后的墙壁以抵消自己所受到的动量,而后尽自己所能的挥出了手中的短剑,但锋利的剑刃只划破了那人身上的黑袍——他的速度远超老妇的想象。

灰色的狼耳于是露出。

“人狼!”

理解了这个事实,老妇立即转身向他逃窜的方向追去,但一只手却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脚,她低头看去,那是先前那名被她切断一臂的敌人——那本是她专门留下的活口。

“啧!”

一剑将对方的咽喉洞穿,她的脚终于得以挣脱。但就在这须臾片刻的耽搁,她却已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没有了追上那只人狼的可能。她只能看着人狼的身影向前方逃窜——

但是,巷口什么时候多了一名少年?

人狼飞速地在小巷中穿梭,到达那名少年所在的位置不过呼吸的时间,而那名少年却丝毫没有躲闪或惊慌的动作——那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吧,至少人狼在心中已如此下定了结论。

“别挡道!”

他扬起自己的右爪,他并不介意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一些教训,就像他以往做过的那样。

但周围的世界却在这一刻扭曲。

地面里,墙壁中,数十杆石枪从各个方向袭来,瞬间便止住了他前冲的身形,也让他的骨骼在强大的反馈力下寸断粉碎,只留下鲜血顺着枪身缓汇入地上的污水中。远处的老妇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她的思考陷入了短暂的空白,但千锤百炼的潜意识却立即开始了分析:没有听到施法吟唱,没有感受到异能波动,没有感觉到杀意释放——曾无数次将她从生死边缘拉回的身体反射没有感受到丝毫威胁,却只让她更觉得眼前之人的危险。

片刻后,石枪缓缓收回,只把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留下原地。而那名少年并没有对那凄惨的模样看上一眼,只是径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要打扫卫生的话,这么粗心可不成样子。”

“……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可否请教阁下大名?”

妇人一边问着,一边后退几步,同时警惕着少年的接近和身边地面和墙壁。而这时,少年忽然停下了脚步,将视线移向了巷旁的一处阴影。

“在别人开始自我介绍的时候,藏在一旁未免有些失了礼数吧,罗索城主?”

刹那间,漆黑的长枪自阴影中刺出,少年却只是退后一步,面容上的从容没有丝毫波动。数只石枪从四周伸出,在近在咫尺的距离架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此时,那枪尖几乎触碰到了少年的面庞。

待回过神来时,少年面前已然多出了一个人影。

与少年的人畜无害不同,男人光是站在那里,妇人便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是何等压迫。在这罗索城中,能她让有如此感觉的人屈指可数,她一瞬间便理解了来人的身份——那便是统领了罗索城千年,就连十三教会也要礼让三分的克里克·罗索,而他手中的,便是那柄声名显赫的传奇武器:罗索影枪。

然而,饶是这般的人物,竟也露出了和她一致的警惕表情,目光一刻也不敢从那比自己矮上一个个头的少年身上移开。与二人相对的,那少年脸上依旧保持着一幅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二人的敌视。

“这我就不明白了,突然向我出手,又刻意避开了我的要害,这是罗索城欢迎客人的特殊方式吗?”

闻言,克里克·罗索收回影枪,那少年面前的石枪便也回到墙壁地面之中。

“抱歉,方才多有得罪。我与阁下应该并不相识,不知阁下为何突然造访罗索城?莫非只为了杀一只小小的人狼吗?”

“哦?刚才可是这只人狼先有取死之心,我才出手反击的。虽然我确实违反了城主大人颁布的七戒,但也不至于引得您如此逼问吧?”

说这话时,少年的眉眼间带着浓浓的笑意,显然是在故意岔开话题,而克里克·罗索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模样——倒不如说,他始终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恭敬。

“阁下说笑了,我自知您绝非我能够战胜的对手,莫说七戒,就是您违反了三禁,这罗索城中也无人能够约束您。能有如此实力,莫非是某位神种?”

听到克里克·罗索的话,站在一旁的妇人只觉得震惊。她已给予了这个少年相当的评价,看来却还是低估了他。克里克既然怀疑他是神种,那便说明即使是以他的实力,也没能窥探到少年的力量的上限。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

“我虽自认为有点实力,却也没有骄傲到自比神庭诸神。二位不必揣测我的身份和来意,全当我只是一个过客就好。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既然二位出现在这里,那么对这满地的尸体应该有些眉目。罗索城主自不必说,那边那位小姐又调查到哪一步了?”

三人之中只有一名女性,“小姐”在称呼哪一位不言自明,对此她也并不意外:虽说眼前的二人从面容看都比她年轻,但她的实际年龄大概是三人中最小的一个——考虑到那名少年是连克里克·罗索也要忌惮的存在,这个“大概”估计不会有错。克里克立即转头看向了妇人,眼中却并没有过多的情绪波澜。她于是也立即理解了另一件事:恐怕自己来罗索城后的所有举动,都早已被对方看在眼里。

“……这个组织,没有名字,没有条例,只是散漫的在城内贩卖黑灰,同时宣传一些反对教会的言论,肆意壮大自己的势力,就和普通的流氓团体一样。但庞大而冗杂的成员应该只是表象,我能隐约感到他们背后有着更加严密的组织层级,但我一直无法锁定更深入的东西。”

少年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大概是对妇人所阐述的情况表示赞同。而听完她所有的话,少年叹了一口气。

“你的直觉没错。不过,相逢一场,给你一个忠告,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深入了。否则,你只会白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你说呢,罗索城主?”

“……抱歉,阁下,罗索城严守中立,我不便向任何一方透露多余的信息。况且,我知道的东西也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多。”

老妇闻言微微挑了挑眉,他们果然都知道些什么。

这一刻,她明白,自己距离自己一直以来所找寻的真相已经近在咫尺:只要两个人中的任意一人愿意向自己透露些什么,她就能完成自己的使命。但她也知道,这二人绝对不会向她吐露任何信息,甚至一种没由头的预感告诉她:如果她真的得知了什么,她一定会死在这座罗索城里。

“嗯……确实,以你的立场不好说什么。不过,我也有一句忠告送给你,过去犯下的罪永远不会消失——如果你不去纠正的话。”

克里克的表情陡然一变,先从方才的恭敬变为惊愕和恼怒,最后又转为难堪和窘迫——老妇难以想象那位罗索城主竟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少年没有理会他的情绪变化,只是轻轻抬手,一个精致的把件从他手中飞出,克里克下意识地抬手接住。

“这本‘法典’送给你了,不要随意示人,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当然,你若是怀疑我心怀不轨,那也随你处置。”

克里克将那把件握在手中端详了数秒——从老妇的角度无从看清那到底是什么——而后收入怀中,向少年欠身致意。

“阁下说笑了,以阁下的实力,若是想对我出手,完全不必拐弯抹角,我会谨记阁下的忠告的。”

“那样最好。那么,我便在此告辞了,今日之事,还请二位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似乎满意于罗索城主的态度,少年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去。片刻后,克里克又转向了老妇。

“奥斯蒂普,我不在乎他把你派来这里有什么用意,罗索城不会干涉你的行动,但你记住,不要试图违反罗索城的规矩。”

“……我明白。”

克里克继续注视了她数秒,这才退回到阴影之中。当她再靠近那片区域时,已再也不见罗索城主的踪迹。长叹一口气,她转身向巷口走去,身后只留下一地的残肢血水。不多久,十数只蟑螂和几只肥硕的老鼠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中钻出,开始大快朵颐。等到了明天,这里只会留下一滩发黑的液体。

一如以往。

……

“吱嘎——”

铁门打开的声音吸引了琉殇的注意。他看向门口,身着长袍的神职人员一脸玩味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把玩着一个与他身份极不相衬的骨头模样的把件。看到这一幕,饶是琉殇,心中也不禁升腾起一股怒火,但他捏紧拳头,将想要打人的冲动忍了下来。

毕竟,这里是教会的最高核心之一,属于神罚教会教主巴斯德的炼金浮空堡垒:守望者。

登上这处传奇之所已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但在这些日子里,他却一直被监禁在这狭窄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解释和交涉,也没有任何放风时间和与人交流的机会,他向前来送餐的修女询问落日的近况,也得不到任何回答,就算想要反抗,所有的行李和武器也都在登上守望者后被收走。一开始他尚且能忍受这份孤独,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恐惧和不安开始变得不可遏制。一些不好的想法在他心底滋生,而现在,随着这名层级显然不同的教会成员进入房间,他终于忍不住质问出声。

“你们到底想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落日前辈又怎么样了!?”

他已经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一些,但还是没能够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但琉殇也懒得顾及那些了,他只是紧紧地盯着男人,等待着他的答复。

“琉殇,你就是这么和上级交流的吗?”

熟悉的呵斥让琉殇一愣,落日带着无奈的表情跟在男人身后走了进来,琉殇这才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落日看起来一切正常,这就足够了。这时,那男人后退一步,收起了先前的玩味态度,向琉殇鞠了一躬。

“辛苦琉殇先生了,为了守望者的安全,先前拘束了您的活动,您已经通过了检查。从现在开始,您正式被承认为守望者的一员。”

听到这番话,琉殇陷入了短暂的错愕之中。他惊诧于自己所经历的这些天竟然只是“检查”,又愤怒于这检查毫无任何逻辑可言。看见他的表情,落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啦,别生气了。我也和你一样。守望者毕竟是巴斯德大人的所在,审查严格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相信那位大人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

“原来您也……”

听到落日也和自己遭受了同样的待遇,琉殇忽的感到有些羞愧——自己果然还不够成熟。

“好了,二位,闲聊到此为止,巴斯德大人已经在等候二位了,还请二位跟我来。”

此言一出,琉殇有些惊愕,但一旁的落日显然是早已得到了这个消息,她对琉殇点点头,二人这才跟了上去。守望者的通道结构十分复杂,毕竟浮空堡垒的每一寸空间都要经过精心的设计和利用,若不是有男人的带领,琉殇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这里迷路。但当众人穿过一处卫兵把手的上行螺旋阶梯后,视野却变得豁然开朗。

在与下层通道相比来说绝对称得上奢侈的空间里,走廊地板上用各色的瓷砖铺就了繁复的花纹,两侧的墙壁上用颜料绘制了一幅巨大的史诗,巧妙的设计将散发着光亮的有色玻璃完美的融入到那盛大的壁画中,更添上几分神圣的色彩。而通道的正上方,则是用纯白的磨砂水晶打造的天顶,镶嵌玻璃的框架巧妙地将视线导引向走廊的尽头,那是一扇双开的暗色木质门扉。

琉殇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处空间的任何一处用料、任何一处装饰,其开销都绝对超乎自己的想象。他咽了一口唾沫,将视线放到了走道两旁的壁画上——以琉殇的艺术鉴赏能力,他只能勉强辨认出那画中的人形。领路的男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为他介绍起来。

“很震撼吧?这些壁画描绘的都是有关巴斯德大人的传说。在最前面的是大混沌时期,至高之神将被维林夺走的万军荣光收回,赐予巴斯德大人的场景……那里,那里是巴斯德大人脱离尼可梅勒的骑士团,加入十二教会,成为神罚教会教主的事情,这边是他和斯塔亚大人共同讨伐魔龙格里芬的场面……”

讲述这些故事时,男人的眼中带着兴奋的光辉,大概他确实十分敬仰巴斯德吧。但琉殇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第一幅画上:一名男人半跪在地上,双手托举着一把巨剑,而一名明显是女性的身姿站立在他面前,一只手放在那巨剑之上——显而易见,那便是所谓“至高之神”的剪影,在教会的传说中,就连诸神也无法与之并肩的绝对存在。

看着那神圣的剪影,或许是自己没能控制住心中的情感,琉殇的牙齿彼此摩擦,发出些微有些刺耳的声音,察觉了异状,男人立马回过头来。

“怎么了吗?”

“啊……不,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至高之神大人原来真的降临过中庭……”

听到琉殇的回答,男人哈哈一笑。

“那个啊,据说教会本来就是起源于目睹到至高之神的身姿的一帮信徒,至高之神降临中庭的报告也一直存在,只不过因为难以分辨真假,许多事情都对基层信徒保密。上一次被认为可信度极高的降临,是在圣战过后,有人在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深处看到至高之神伫立了七天而后消失。即使在祂走后数月之内,周遭的空气都还闪烁着异常的光芒。”

曾经的回忆在心头涌起,琉殇感到沉重的痛苦在自己的心中蔓延,好在一旁的落日适时握住他的手,对他眨了眨眼睛,他这才从那泥潭一般的情感中挣脱出来。此时,三人已经来到了那木门之前。男人敲了敲房门,神态变得无比恭敬。

“巴斯德大人,他们来了。”

然后,几乎让琉殇思维为之停滞,那听起来既平凡又肃穆,既死寂又高洁的男声响起——

“让他们进来吧。”

男人为二人拉开门,一幅再朴素不过的房间在琉殇面前展开。微微有些发朽的窗框中,明亮的阳光透过素布的窗帘进入。简陋的家具摆在房间中,老旧的木制桌椅上摆放着一盏灯罩依然发黑的提灯,周围放置着几张同样老旧的木椅,粗糙的床榻上,叠放整齐的床褥甚至稍显破烂。这样的住宿条件与外界通道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的比对。在那张木桌之后,一名留着碎发的高挑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皱纹如同刀疤一般刻印在他的面容上。而在他身旁,赫然矗立着一把被粗布紧紧包裹缠绕的巨剑——但与前者的内敛不同,仅仅是暴露在外的剑柄,就透露着十足的危险气息,无可辩驳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一旦意识到眼前之人便是守候了人了千年之久的传奇,就连琉殇身旁的落日也开始微微发抖。二人僵硬地迈动步伐走进房间中,关门声在二人身后想起。

“圣徒琉殇……和圣徒落日,对吧?不必拘谨,我们就当是普通的谈话就好。坐吧。”

如果是平时,琉殇或许会纠正对方,让对方将落日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但此刻他却只是怔怔地取来椅子,按照面前之人的命令坐了下去,那坐姿就好像有人将他的手脚束缚在椅子上一样。就当二人正襟危坐等待巴斯德发话时,脚步声从旁侧传来,他们这才惊觉这房间之中竟然还有第四人的存在。

“辛苦你了,巴罗。”

“我应该做的。”

雄性人狼端着一盘红茶从角落的茶炉中走近,将三杯饮料放到三人面前,而后又退回到一边。显然,这只人狼从一开始就站在那个位置,但琉殇和落日竟然直到对方移动才发现他的存在——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是在巴斯德的异端领主近卫队中,他也绝对是位于顶尖的存在——而这样的人竟然在给自己端茶,这让琉殇感到心里一阵发虚。

“这是巴罗,我的领主近卫队的副侍卫长。”

“巴罗先生好。”

二人以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向巴罗躬身行礼,那场面实在有些滑稽,但巴罗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多余的回应。而这时,巴斯德再次开口,看向了落日。

“落日小姐,我们先谈谈您的事情吧。”

“好的!”

平日里总是淡定从容的落日此时声音中也夹杂着颤抖,但琉殇完全能够理解她的紧张。只见巴斯德向那只人狼偏了偏头,那人狼默默从一旁的武器架上取下一把长剑递到落日面前,二人立马认出那是落日的剑。

“虽然只是初级炼金武器,但是为了和你的异能进行适配,奇迹教会的圣徒们也花费了不少心思。下次使用的时候还请务必小心一点。”

“是!谢谢巴斯德大人。”

落日接过自己的武器,郑重地向巴斯德道了谢,而后者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你的资料我已经看过了。你的……圣痕十分有潜力,而且对于血族而言具有额外的杀伤。还请落日小姐多加练习,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完全有机会成为三十圣骑的一员。”

“多谢巴斯德大人赞赏!”

从那位巴斯德的口中听到如此评价,落日的脸上不禁泄露出一丝喜悦,而琉殇也发自内心的为前辈感到高兴。可巴斯德接下来的话,却让二人都是一愣。

“那么,接下来让我和琉殇谈一谈,巴罗会带你在守望者上四处参观一下,稍后再带你去你的房间。”

琉殇注意到,落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难堪。谈话的内容过于简单,如果只是为了说这些事,巴斯德完全没有必要将她叫到这里来,而且,明明在和自己谈话时他并没有避开琉殇,在和琉殇谈话时却要自己先离开,这样推测,他的目的恐怕一开始就是琉殇。她看了看琉殇,眼中尽是担忧之色,琉殇清楚,落日是在担心自己身上的血族血脉。他无比希望落日不要因此而顶撞巴斯德,但犹豫再三,落日终究是开了口。

“……巴斯德大人,琉殇他……”

“落日小姐,请吧?”

名为巴罗的人狼走到门口,毫不客气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打断了落日的话,对此巴斯德却并无言语,俨然是默许了巴罗的动作。这二人的态度已经无比鲜明,以至于琉殇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被恐惧的情感捏碎。但他强忍住不安,向落日露出一个微笑。

“前辈,我过会儿来找您。”

落日明白了琉殇的意思,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对琉殇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巴斯德大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伴随着门扉关闭的声音,房间中只留下巴斯德和琉殇二人。前者不紧不慢地拿起红茶喝了一口,而琉殇则紧绷着身体,眼神注视着地面,甚至因为过于紧张,额头上甚至渗出了冷汗。

“怎么了?很紧张吗?”

巴斯德漫不经心的一问,却让琉殇的心脏猛地为之一颤。

“毕竟是巴斯德大人……难免会紧张……”

琉殇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心情,巴斯德则发出呵呵的笑声——只是那笑声在琉殇听来是如此刺耳。

“不必紧张,不过是随意聊聊天罢了。琉殇,我看过你的资料,你的父母是接受福音的指引,潜入卡琳地区最终下落不明的,对吧?你会憎恨异族吗?”

理解到眼前这位巴斯德竟然专门调取了有关自己的资料,琉殇的恐惧几乎要迫使他的喉咙发出尖啸——即使这件事是他最无法放下的执念。

“当然……异族……都是人类的敌人,是趁着维林造就的混乱而屠戮我族同胞的卑劣之徒,不管我的父母是死于异族之手还是死于卡琳的野兽,我都会继承他们的信念……与异族战斗到底。”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是‘福音’害死了你的父母。”

听到这话,琉殇的呼吸都陷入了静止。他无比肯定,在此时,他但凡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面前这位看似温和的神罚教会教主就会毫不犹豫的拧断自己的脖子。

“怎么可能……还请您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哦,这倒确实是我有些失礼了,抱歉。”

话是这么说,琉殇却并未从巴斯德的语气中听出丝毫“抱歉”的意思。巴斯德只是在叙述一个句子,而根本不在乎琉殇的反应。

“那么,你相信至高之神的存在吗?”

“当然相信了……至高之神为我们降下福音,而且还亲自将万军荣光赐予了您……这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啊。”

虽说是短暂拼凑的答案,但这句话似乎让巴斯德陷入了短暂的迟滞中——这位十三教会的最强者看了看身旁的巨剑,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复杂表情,数秒后才又转向琉殇。

“说起来,琉殇,我记得,你身上植入了福音教会从亚特兰蒂斯采集的半血族血样,对吧?”

果然来了!巴斯德的问题完全没有出乎琉殇的意料,因此他得以强作镇定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是的,如果是为了对抗教会的敌人,我愿意为此做出牺牲。当然,不管我的血脉如何,我永远认为自己是人类,是教会的一员。”

“我当然不怀疑你的忠心,就算是异族,也可以为教会效忠,更别提你还有一半身为人类……”

听到这话,琉殇稍微安下心来,但巴斯德接下来话锋一转——

“……只是,据我所知,你成为半血族后,在教会中受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对待吧?你有因此感到愤怒吗?”

“我认为……既然为了追求力量而接受了异族的血脉,那么自然要承受这份罪孽……”

琉殇的大脑飞速运转,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差强人意的回复。但巴斯德接下来的问题却让他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作为半血族,能够将人类初拥为血族吗?”

无数思绪在琉殇脑海中爆开,他飞速地解析巴斯德的问题,不是去找寻问题的答案,而是去寻找问题为何被提出,他随后理解了巴斯德的意思——如果他能够将人类初拥为血族,那么,在圣战攻下沃尔特夫后,如若没有潜藏在中庭中的其他零散血族,他将成为血族延续的唯一可能。

也就是说,人类彻底消灭血族——这个至高之神的最终敌人——的最后变量。

想通了最后一点,琉殇有些面色发青。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到底有多么危险,眼前的巴斯德无声地盯着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撕碎。他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编织着最合适的语言。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到底能不能做到。但就算能够做到,我也绝不会去做这种事情……”

出乎他意料的,巴斯德默了默神,长出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琉殇于是也紧随其后站地笔直。

“我明白了,圣徒琉殇,感谢你的配合,抱歉浪费了你这么久的时间。你的武器和行李都已经放到你的房间里,你可以离开了。有任何疑问的话,可以请教下面的哨兵,他们会十分乐意帮助你的。”

“……多谢巴斯德大人,属下告退了。”

琉殇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从巴斯德面前离开、如何找到自己的房间的了。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脱离了那样的境地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了一些自己依然活着的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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