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斯有些失落地回到男爵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换好衣服,一个人在书房独坐了许久。直到仆人推门进来请他用晚餐,他才发觉肚子很饿。
菲奥丝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餐厅里。望见父亲进来,红发少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朗斯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今天的晚餐是烤鹅,鲜鱼浓汤和水果沙拉。
做完餐前祷告之后,两个人闷着头开始对付面前烤得金黄的嫩鹅。鹅肚子里填了栗子馅,热气腾腾,软烫香甜。朗斯麻木地嚼了几口,忽然抬头盯着对面的女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菲奥丝十分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抬起头,目光和父亲撞在一起。朗斯张张嘴,却只是叹一口气,又埋头用力切鹅去了。他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往嘴里塞,手边的酒喝干了,立刻唤仆人为他斟满。军人出身,十分讲究分寸的朗斯还是头一次这样粗鲁地吃东西。
一只肥嫩的烤鹅很快被朗斯填进肚子。他抹抹嘴,发现女儿面前那只鹅几乎没怎么动过。
“菲妮,你今天胃口不太好?”
“没有啦,”菲奥丝连忙切下一大块鹅腿,“有点累而已。”
“累就早点去休息吧。烤鹅吩咐厨房给你热着,晚上饿了吃。”
“可是我又睡不着。”
“那就看看书。”
“那些书一点都不好看。”
“你到底想怎么样?”
“让我想想……给我讲个故事,哄我睡觉好吗?”
“什么傻话,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
“不讲就算了嘛。”菲奥丝扁了下嘴,转身走开。朗斯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叹息一声:“好吧,讲就讲。”
开心地跑回卧房,飞一般的速度换好睡衣,再把自己埋进被窝里。菲奥丝充满期待地看着坐在床前的父亲。朗斯把挡在她眼睛前的头发拂开,想了半天说:“讲个穷小子的故事给你听吧。”
很久以前,有个祖上是农民的小孩。他们家住在山脚的窝棚里。用石头垒成墙,大树枝搭成屋顶,上面盖上稻草。石头墙有很多缝。每到晚上山里的大风刮起来,窝棚里就会呜啊呜啊地响。小孩和妈妈一起缩在床上。妈妈总是自己挡在外头,把小孩抱在怀里。可就这样小孩还是觉得冷。最早他会哭,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山上住着一家有钱的老爷。他们修了一座漂亮的城堡。城墙是棕色的,蓝色的长长的旗子挂在城门口,真气派。城堡周围都是嫩绿的草坪,有卫兵看着,谁也不许走近。小孩的妈妈每天去城里洗衣服,可以赚几个铜子。有时候运气好,妈妈会带回点厨房不要的面包和肉。冬天水很冷,可是妈妈还得去。她的手全裂了,可她总是乐呵呵的,好像一点儿都不疼。
小孩长到十岁,个头高了,也有点力气,于是就到附近的铁匠铺里去做学徒。老铁匠以前是个当兵的,后来瘸了一条腿,只好回老家开铺子。那个老家伙,脾气暴躁得很,小孩稍微做得不好就是又打又骂。小孩也不吭声,硬顶着受了。打到后来,居然身体变得粗壮结实。老铁匠气力一天少过一天,总是不如少年人。等小孩长到十八岁,已经成了高出老铁匠一个头的壮汉,老铁匠也不敢轻易动手了。
有一天,小孩的妈妈忽然病了。她的脸整个儿变了,两眼烧得通红,嘴唇干得象树皮。小孩去找了大夫,但没什么用,反而把好不容易存的一点钱花了个干净。妈妈就这么捱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她忽然精神好起来,从床上起来让小孩扶她出去走走。那天没有刮风,天上也没有云。月亮很大很亮,就挂在城堡的塔楼后面。
妈妈望着城堡里的灯火,忽然抓住小孩的胳膊说:孩子,你本来可以做个有钱人,穿漂亮衣服,骑着马。但妈妈宁愿你做个穷人,一辈子做个穷人。宁愿受苦,也别做你爸爸那样的人。那些狠心的人,什么都可以不顾。妈妈不要看到你变成那样。听妈妈的话,去干活,用自己的手挣一碗饭吃。
妈妈紧紧抓着小孩的手,好像还想说什么话似的。可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小孩已经听不清了。小孩摇晃着她的胳膊,她低下头,眼睛里空空的,好像已经认不得自己的孩子。小孩攥紧她的手,明显感到那点温暖象退潮一样飞快消失。从指头冷到掌心,又从掌心退到手肘、退到肩膀。妈妈就这样靠着小孩,没声没响地死了。
妈妈死了,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她总戴在脖子上的金十字架。那十字架做得很精致,象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小孩心里猜想也许那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妈妈总戴着它,可见心里也不能把爸爸忘干净。只是小孩从来没听到妈妈提起过关于爸爸的一个字,除了临死前那短短的几句话。小孩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让十字架陪着妈妈一起下葬。
妈妈是老铁匠叫了几个人一起去埋的。就在山脚附近的乱葬坟附近随便挖了个坑。小孩把坑挖得挺深。他总想着挖深一点,妈妈可以多得一些安宁。他没想到老铁匠还有他叫的人趁他挖坑的时候竟然在上面翻妈妈的衣服。他一点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打铁的时候,他看到妈妈的金十字架戴在老铁匠脖子上。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眼前到处都是红的。他顺手拿起烧得通红的铁钎子一下就**老铁匠肚子里。老家伙叫得惊天动地,扑过来扭住他的手。他一脚把老家伙踹到烧铁的火塘里。老铁匠头发胡子衣服都着了,在火塘里打滚。小孩拿起一根火把,点着了整个铁匠铺。
小孩在家乡呆不下去了,只好偷了一匹马,跑到很远的其他地方。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也不认识外面的路。马走到哪里,他就在哪里生活。他很年轻,有的是力气。就像妈妈说的那样,用自己的手挣一碗饭吃。
故事讲到这里,菲奥丝已经睡着了。朗斯替她拢了一下被子,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他在菲奥丝卧房外面一个人站了好久,突然大步走开。他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象是在逃跑。
朗斯男爵府的小教堂平时用得并不多。自从教区主教在此为朗斯和凯特主持过结婚仪式之后,这儿几乎没有什么大的祭典。卡勒堡扩建之后,城里多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新教堂。原本的小教堂渐渐只用于朗斯男爵每天的私人祷告。
祷告时间已经过了,然而小教堂的门却被略带粗暴地推开。朗斯男爵站在门口,目光毫无焦点。远处钉十字架的耶稣以及绘在穹顶的圣母似乎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圣坛,在平时祷告的位置上跪下来。烛光照亮了他疲惫的肩。老男爵捂着脸,喉咙里含糊地呜咽着,肩膀轻轻颤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人怜悯地望着这个跪倒在他面前的中年汉子。在男爵府最后的晚餐之后,朗斯的身影象极了他的一位门徒。
夜深了,老管家正在屋里算账,突然房门砰一声被推开。惊得跳起来的老管家惶恐地望着门前直喘粗气的主人。朗斯男爵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他脖领,鼻息差点把这可怜的老头喷晕过去。
“马上去蔷薇别庄,给我把帕瑞尔伯爵夫人请来。记住,不要问任何问题!”
老管家确信,那一刻的朗斯男爵带着杀人前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