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一天,阳光特别好。我和几个要好的女伴在花园里喝下午茶。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红茶的香味。我烤了一些小松饼,吩咐厨房准备了新鲜奶油和奶酪蛋糕。蛋糕和松饼放在三层的银盘里,茶叶和青瓷茶具都是最好的东方舶来品。我们聊了很多开心的事情,包括我的女儿、你的侄女菲奥丝·奥康纳。我记得那时候她才两岁,但是已经会走路了。她继承了家族的红头发,皮肤洁白,笑起来可真甜……
对不起,我说得太远了。那天我们正在喝下午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很乱的声音。很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喊、还有象是刀剑碰撞的声音。我拎着裙子跑到主厅,发现仆人们正在扶推倒的桌子。地毯也换成了我所不熟悉的金色暗花条纹。整个大厅里似乎有种让人作呕的气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在我印象里,朗斯每次出去打仗回来,还没脱铠甲的时候,身上才有那种味道。
朗斯正好站在大厅里,不过是背对着我。他脸冲着侧门,好像在跟谁说话。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剑。很亮的剑,上面似乎有血。我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把剑收好,然后走过来吻我。他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我。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肯详细说,只大概告诉我有人派来一个刺客。这个刺客伪装成信使想要刺杀他,被他和卫兵及时解决了。
哥哥,你知道我总是相信他的,他是我丈夫啊。我很担心地问他有没有受伤,问他知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刺客。他只是安慰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不知道怎么了,尽管他那么温柔地安慰我,我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从那天起,我总是做相同的一个噩梦。梦里我一个人起床,穿着睡袍,手里举着一根蜡烛走出卧房。走廊里没有灯火,只有我的蜡烛照亮前方一小段路。明明没有风,烛火却摇得很厉害。我护着火苗不让它熄灭。黑影在墙上晃动,也许是影子吧,可是我总觉得它们象某种活物。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起来,为什么要往前走。前方好像有人在轻声说话。那声音悠长又诡秘,象是悲痛的叹息。我被声音牵引着向前。我走下两层楼梯,穿过好长好长的走廊,一直走到教堂里。教堂的门自动在我面前敞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有光落在祭台前。我走近祭台,随着光的方向往上看。我看见画在祭台后面墙上的那幅圣母像。圣母悲伤地看着我,眼里流出血一样的泪水。
我注意到圣母的手,她似乎在暗示我注意右侧。我走近右边小门,打开它。门后有一条很深的盘旋向下的阶梯。以前我来教堂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地下室。我一步一步往下走。风里的叹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悲哀。我发现这是个巨大的墓室。蜡烛已经不多了,可是我还是鼓起勇气往前走。我一直走到墓室最深的地方。这里有个宽大的房间。四面墙上都挖满了洞。有些是空的,有些用石板封上了,还写着简单的名字和年月。我不敢一直盯着那些空洞看。它们似乎在拉扯我的灵魂。
这时我发现房间的尽头居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我,上半身笼罩在黑暗里。我看到他的蓝色披风和发亮的钢靴。披风上的纹章属于奥康纳家族,这让我稍微安心。我走近他,询问他的名字,但他没有回答。我一直走到他背后,发现他个子挺高,肩膀差不多到我鼻子这里。我伸手触摸他的背。他全身散发着让我指尖刺痛的寒冷。这时他转过身,我举高蜡烛,发现他脖子上竟然是空荡荡的——他没有头。
我想要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叫不出来。我想逃,脚却一步也不能动弹。我想推开他,蜡烛却在我手中熄灭。最后一线光里,我看到他向我伸出手。铁手套闪着冰冷的光泽。
这就是梦的终点。我总是在这个时刻突然醒来,总是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睡袍。朗斯请来神父为我祈祷,但没有一点效果。就算我带着祝福过的十字架入睡,照样被同样的噩梦惊醒。
终于有一天,我决心结束这样痛苦的日子。我挑了一个平时人最少的时间偷着去教堂。那里真的有扇小门,我以前竟然从来没注意过。我顺着长长的墓道往下走。唯一和梦境不一样的就是墓道两边每隔十几步就燃着油灯。墓道里空气很冷,混着一点轻微的腐臭。墙壁还算干燥,只是头顶上可能有很少的积水。转过一个弯道的时候,一滴水落到我脖子里,吓得我大声尖叫了好久。我忘不了那感觉,就像被死神的手抚摸。
我发现我的梦是如此真实。当那个梦境里出现了许多次的大房间真的在我眼前展现,我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上帝啊,我发誓之前从未来过这里,但却对它如此熟悉。我沿着墙行走,指尖从一块块堵住墙洞的墓碑上掠过。它们看起来都很老,碑上的字好多都模糊得看不清。突然我看到一块很新的,没有文字的墓碑。我想那严格来说不应该算墓碑,仅仅是块石板。我知道,答案就在它后面。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用劲推啊挖啊,终于把石板弄松了。一股湿冷的腐烂气息朝我扑来。我看到了那只铁手套。它曾经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我战战兢兢地触摸它。那只攥得很紧的手忽然松开了,有什么东西掉在石板旁边。我捡起来,原来是一团揉皱的羊皮纸。纸被血凝得很紧,我小心地一点点揭掉干涸的血块,慢慢把它展平。这是一封文书上撕下来的小角。虽然上面的文字已经模糊不清,借着墓室的灯火,我还是认出了你的签名。哥哥,我太熟悉你的笔迹了。那个花体的L字别人绝对模仿不了。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墓道里传来脚步声。当我回过头,发现朗斯正站在门口。我把手里的残片举起来,问他这是什么。他不说话,只是走过来抱着我。他的身体在颤抖。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不回答。我流着眼泪,声音凄厉得让自己听了都可怕。世界在我面前旋转,渐渐变得灰暗。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移到了城里最高的塔顶小房间。门从外面锁上了,我推不开。隔着小小的石头窗口我能望见下面。仆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她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会抬头看看这座塔。塔太高,窗户太小,他们看不见我,但我能感觉到她们在谈论跟我有关的事情。
朗斯每天送吃的上来。我只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从来都不回答。这个男人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太阳落下又升起,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每天面对教堂尖顶的十字架祈祷,希望哥哥你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城墙上扬起了黑旗。那面旗帜粉碎了我支撑到现在的所有力量。教堂的丧钟敲响了,我知道、所有的希望已经坠落。
朗斯来看我。他每天更换床头的清水,奶和面包。但是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欲望去触摸那些东西。就这样我一天天衰弱下去。我知道,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久。有一天朗斯送食物来的时候,我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拽住他的袍角。菲奥丝,我对这个曾经是我丈夫的男人说,让我见菲奥丝一面,否则我即使沦入地狱也要诅咒你。
可怜啊,只有两岁的小菲奥丝。她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我勉强抚摸她深红的头发。我的小女儿,她担心地望着我,眼眶里都是泪水。妈妈,一直到她被抱走都在叫我妈妈。整个城堡里只有她是无辜的。她的灵魂洁白,比天使更加纯净。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的时候,其实反而有一点开心。我终于可以放弃这具躯壳,获得力量去惩罚那些恶人。为此我每时每刻都在许愿。让上帝和他的天国见鬼去吧!他威能无限,他俯视这人间,他却不肯让作恶之人受到公正的惩罚。那些善良的人们在深渊里辗转求告,他却劝谕说这是赎罪。赎罪?遥远的死后天国,轻飘飘的应许,就抵得过我的伤痛吗?我向堕落的六翼天使起誓,请求化为最凶恶的怨灵。我愿意用我的血,我的魂来交换!
啊,亲爱的哥哥,你可知道我多么舍不下你。除了你和菲奥丝,我在这世间再没什么留恋。如果你能听到这些话,请答应我,让我看到朗斯跪在你的剑下接受审判。给他公平的惩罚,以此平息我的哀伤和愤怒……
十六.本章结尾
从神秘链坠上投射出的光影讲完这段话之后就停止了动作。年轻巨汉,那曾经被称为里奥男爵的黄金骷髅盯着面前红发女子的身影,长久没有说话。他走近房间中央沉默的影子,探出手。铁手套从凯特的影子穿过,什么也没有触到。
“抱歉,令妹的亡魂仍在朗斯男爵的城堡徘徊。您所看到的影像只是她倾注在言灵水晶里的思念。”
里奥蹲下身去拾起地上那串项链。凯特的影子消失了。他把项链还给荷莉,俯视着她的脸说:“如果我不想去找朗斯男爵算帐呢?”
“您不想替自己的妹妹报仇?”荷莉问道。
里奥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手指交叉起来抵在下巴上,温和地望着荷莉:“里奥·奥康纳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唔,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总之、我和里奥的关系,不过只是碰巧分享了他的一点记忆而已。”
“您被妹夫背叛,亲妹妹伤心而死,难道这也能容忍?”
“谈不上容忍,”里奥挥了挥手,“对于我这样的存在而言,想杀掉朗斯实在太容易了。可是没必要这么做,您会对一只蚂蚁生气吗?即使曾经被它咬过。”
“生气倒不会,但很多人会顺手捻死它。”
荷莉似乎有些急切得过分了。里奥望着眼睛一眨一眨的栗发美女,终于抖出自己的疑问:“您似乎很希望我去卡勒堡杀掉朗斯,到底是为什么呢?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该整天想这些流血的事。”
这个问题非常锐利。荷莉一时也沉默了。她低着头在大厅走了一圈,忽然叹口气:“里奥先生,我觉得您玩蚂蚁的手法未必高明。”
里奥很有兴趣地看着荷莉问:“怎么说?”
“既不刺激,也不主动。您唯一所做的就是蹲在废堡里,给朗斯来点心理压力。这样已经玩了十几年,难道还没玩够?再玩几十年,玩到朗斯进坟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呃,好像有点道理……”
“不是好像,根本就是事实,”荷莉趁热打铁,“您应该主动对他施加压力,象玩戏法一样在他面前展开几个杯子,然后引诱他说:来吧,选择吧,其中有一个可以让你幸福。”
里奥沉默着考虑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荷莉:“听起来挺有趣,你能不能具体说说?”
“非常乐意,里奥先生,”荷莉眨眨眼,“听好了,游戏应该是这样的……”
望着兴味盎然的里奥,荷莉眼神里流露出不易觉察的一星半点狡黠。她就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正在不紧不慢地展开那些看客面前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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