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艘巨大的战舰,在雨幕后露出轮廓,数万宋军呐喊着,在船樯后,将床子弩用绞盘拉开,一丈多长的箭矢呼啸着射向开阔的海滩。
“宋军来了,宋军来了!”蒙古武士一边抵抗,一边发出绝望的呼喊。对面的战舰太大了,大得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像。如果以每艘船运载二百名士兵计算,第一波登陆的宋军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
一排巨弩穿过雨幕飞来,将抵抗者钉到了海滩上。
广州城靠近大海(与现在广州的地形不尽相同),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沙州为大宋舰队提供了非常好的掩护。加上暴风雨天气的影响,元军几乎在大宋战船迫近到羽箭射程内,才发觉到危险的来临。
几艘停泊在港口内的战船解缆升帆,试图在海面上拦截大宋舰队。操船的将领明显是个门外汉,船离了岸,却在风浪间打滚,根本无法摆开队形,更甭说阻挡住大宋战舰的靠近。
“三百六十步”水军都统苏景瞻目测了一下,果断地下达了作战指令,“瞄准吃水点,射!”
十几支巨弩飞出去,打在刚刚起锚的元军战舰侧舷处,溅起无数破碎的木片。甲板上的元军士兵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打击。
羸弱的大宋水手十几个人一组,奋力推动绞盘,将床子弩的弦张开。弩手抬起弩箭放入发射槽。随着本舰都统的令旗,又一排巨弩射出。
原地打转的元军战舰又挨了几支弩,侧舷开始漏水。甲板上的士兵惊呼着,乱纷纷跳进海里,被大浪一卷,转眼不知道去向。
一艘元军战舰开始倾斜,转眼,第二艘,第三艘。不习水性的北方士兵哭喊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从宋军战舰上射来的羽箭飞来,纷纷射倒。
形势对守军非常不利,几轮射击过后,无论海面上,还是海滩上都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大批新附军放下武器逃向城市,被抛下的蒙古人一边咒骂着宋人的懦弱,一边凭借高超的射术与宋军周旋。但他们的人数毕竟太少,已经无法阻挡进攻者的脚步。
“中军,左翼,右翼一并抢滩!”都督张世杰在帅舰上兴奋地命令,目光透过风雨,落在久违的土地上。
终于可以登陆了,希望这是个永久的落脚点。海上流转半年多,每一次登陆都只是为了补给,停留从来不敢超过五天,这让他这位陆战出身的三军统帅十分烦躁。特别是听说文天祥在福建连战连胜的消息后,因惭愧而产生的勇气和来自文官队伍的压力,已经让他多少恢复了一些面对元军的自信。
数百艘小舟从巨舰上放下,镇殿将军苏刘义一马当先,带着几千江淮劲族冲向岸边。水手们拼命划着桨,汗水夹着雨水,从因营养不良而发黄的脸上滚下。
一支羽箭飞来,射到了小船上。中了箭的水手晃了晃,一头载进了海水里。他的位置立刻被另一个士兵填补,小船顿了顿,继续顺着浪尖扑向海滩。
“来人,擂鼓!”张世杰大声命令道。数面架在帅舰上的大鼓齐声擂响,风雨中,声音压住了天边的惊雷。
听到冲锋的鼓声,抢滩的士卒行动更加迅速,转瞬,离最近的海滩已经不过二十步。守卫在岸上的蒙古武士和汉军士兵徒劳地射击着,将羽箭射上小船。他们的射术高超,但死亡已经阻挡不了大宋将士的脚步。
“弟兄们,跟我来,鞑子气数尽了!”镇殿将军苏刘义咬着钢刀,跳进了齐腰深的海水,几十个赤着上身的江淮劲卒跟在他身后,脚步在水中趟出一条通道。
鞑子气数快尽了,所有人都这样想。外界传来的消息支撑着大伙,鞑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接连在文丞相的民军手中吃败仗。最近又被许夫人杀了个大败。无论从装备和能力,江淮劲卒都比民军高得多。所以破虏军能做的,江淮劲卒一定做得到。
大宋战旗下,万余士卒气势如虹。
一个浪头扑来,将苏刘义打了个趔趄。
咬着钢刀的健儿发出一声闷哼,摇晃着,站稳,继续前冲。
几支羽箭射进冲锋者的身躯,血,染红海水,片刻之间,靠近陆地的海面已经变了颜色。血浪后,依然有勇士大步前行。
苏刘义跟着浪涛跃起,钢刀在雨中泼出一片血色。挡在他面前的一个蒙古武士摇晃着倒地。几个汉军冲上来试图将其包围,才交手几招,猛然发现,外围已经站满了江淮劲卒。
更多的大宋士兵从海水中冲长了沙滩,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扑向对手。海滩上,金铁交鸣声伴着战鼓声回荡。
“是汉人的放下武器,蒙古人出来受死!”苏刘义大声喊道,刀锋所指,元军纷纷败退。几个穿着汉军服色的北元士兵放下武器,蹲到了沙滩上。大部分元军向城内跑去,落了单的蒙古武士被宋军包围,挣扎着,咆哮着,做困兽之斗,很快,就被淹没在人海中。
大宋皇家旗帜,再次插上大宋土地。
“母后,我们靠岸了吗?”海上行宫里,烧得迷迷糊糊地小皇帝问到。透过风雨,他依稀听见了大宋将士的呐喊,还有那连绵的战鼓。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声音,很早之前,他就希望,行朝将士能鼓起一番勇气,为大宋夺一个落脚点,结束这无止无休的漂流。
“快了,苏将军已经登岸,杀入了广州城,马上咱们就可以登陆!”杨太后看着皇帝烧裂的嘴唇,爱怜地安慰道。几个贴身宫女蹑手蹑脚地端来冷水,将干净的毛巾洗了,交到杨太后手上。
杨太后将毛巾叠好,换下小皇帝头上的湿毛巾。孩子受苦了,虽然贵为天子,他依旧是个孩子。半年多海上漂泊,即使是大人都受不了。没有足够的药物,也没有足够的蔬菜,很多大臣生了病,硬生生在海上拖延至死。
严重的海上疾病,让任何一个小小的伤害,都会夺走一条性命。偏偏在这艰难时刻,皇帝陛下失足落水。
这是谁的责任,年青而懦弱的杨太后不敢去想。她只知道,如果当初得到文天祥的邀请后,就将舰队开赴福州修整,皇帝就不会落水,病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严重。
可这话,他不能说,自己的弟弟杨亮节曾经私下警告过他,眼下军心不稳。张世杰随时有抛弃朝廷的嫌疑,多亏了他们几个自家亲戚和私兵威胁着,才不敢轻举妄动。
张世杰也私下禀报,说杨亮节和几个地方豪强勾结,试图把持朝政。
到底谁说的是真话,杨太后分不清楚。作为一个这个时代合格的女人,她更精熟的是那些女红,和陶冶性情的琴棋书画等技巧。朝廷上原来还有个陈宜中,偶尔能出点主意,如今陈宜中出使安南了,她只能在朝堂上随大流。
大多数人的建议,应该是不错的吧,比如这次攻打广州。年青的太后默默地想。上了岸,赶快找药材给皇帝调养,这个孩子,现在是大宋的希望啊。
“那,那太好了,上了岸,朕就传檄各地,让张烈良、刘应龙、凌振他们一起到广州来勤王,打通从广州到福州的通道,把文丞相调过来!”小皇帝睁开眼睛,兴奋地说道。年少的心中,根本不知道广州与福州距离有多远,文天祥和行朝之间的隔阂,已经超过了空间上的距离。
“陛下圣明,是中兴之主。早些养好病,咱大宋还指望着陛下主持全局呢!”杨太后笑着给皇帝掖掖被子角,转身,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
大臣们已经公议过了,文天祥居心叵测,是个曹孟德那样的奸雄。小皇帝的这个心愿肯定会落空。可这乱世中,谁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呢?
“可惜,陈丞相他们不肯听传我的圣旨,如果早日和文丞相合兵一处,他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我大宋未必输给鞑子!”小皇帝听见母后夸赞自己,更加兴奋,双目中冒出热切的光,“若我大宋将士心齐,鞑子怎会这样嚣张!只可惜那些误国的无聊朝臣……”!
“陛下,陛下不要想得太多”杨太后紧张地扶住床沿,脸色苍白。船外又涌来几个巨浪,晃得楼船有些不稳。
有些话,纵使在皇宫中,也不能乱讲的。长期的漂泊,已经让将士们离心。如果未成年的皇帝再一意孤行,导致皇家与重臣之间的矛盾,行朝崩溃的日子不会太远。上一次,是失足落水,下一次,谁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话母后不愿朕讲,但事实就是如此。文丞相百战百胜,文武双全,却没粮没饷。陈丞相总督天下兵马,半年多却没打过像样的仗。若不是文丞相打下了福州,调开了元军主力,这个广州他们也不敢打!”小皇帝气哼哼地甩下头顶的湿毛巾,在床上坐了起来。一个多月没起身,今天他的精神反而健旺,说话的中气也有些足,“如果文丞相拿下邵武时,咱们的舰队就去攻打福州,现在非但半个福建尽在掌握,连蒲氏杀我皇家数千口的仇也早报了,可惜,他们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分一分谁的功劳,谁的主意。难道他们的那点名声,比我大宋江山还重要么!”
“陛下,陛下,您躺好,躺好啊!”杨太后顾不上船只摇晃,站起来,扶着皇帝皇帝的肩膀说道。
“朕不躺,朕躺够了,要看着我大宋将士登陆!”小皇帝推开母亲的手,挣扎坐向床沿,宫女太监赶紧跑过来,扶住皇帝身体,将一双干燥的毡靴取来,放到床边上。
“太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太监看看皇帝的脸色,焦急地给杨太后使眼色。
年青的太后仿佛明白了什么,刹那间脸色变得刹白,推开宫女,低下头,给儿子穿上靴子。
几滴泪水悄悄地落在地毯上,浸出一团湿印。
“扶朕到窗口看看,朕,朕要看看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如画江山!”小皇帝不知道自己已经迈入了死亡的门槛,摇晃着站起来,向着贴身太监命令道。
“嗯!”年龄和皇帝差不多的小太监用肩膀架住皇帝的胳膊,慢慢走向窗口。
支起挡风的木护窗,透过窗口的薄纱,大宋皇帝看到了远处黑漆漆带着绿色的陆地。那是一片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自从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被人叫醒,披上这象征的权位的黄袍后,他就知道,那是他的责任。
甲板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得到暗示的宫女,太监,慌张地跑着,去通知未曾出战的大臣和随军太医。
远处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张世杰的帅舰已经靠岸,越来越多的大宋将士弃船登陆,整队向广州城攻去。十余万大军的协力攻击下,没有城墙的广州支持不过今晚。
那是我大宋的土地!小皇帝恋恋不舍地看着。外边的海浪已经减小,这场风暴已经临近了尾声。阳光从云层下透出来,给海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皇上!”枢密副使陆秀夫哽咽着,跪在皇帝身后叫道。从皇帝反常的举止上,他已经明白了,这是回光返照。
“陆中丞,你来了!”小皇帝回过头,仿佛刹那间走向成熟,不再以“夫子”称呼他,而换了君臣之间非常正式的称谓。
“臣在!皇上,我们大获全胜,请皇上宽心!”陆秀夫哽咽着叩头。
“大胜,好啊,希望诸将能同心协力,将鞑子赶回漠北”小皇帝喘息着,感觉到一阵晕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马背上,指挥着三军,追逐着鞑子的旗帜,一直将那些残暴的劫掠者赶过长江,赶过黄河,赶过燕山。
那是大宋失去了数百年的江山,很少人再记得,自己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皇上,您宽心安歇吧!”陆秀夫低声劝告。透过窗外的光,他看到死亡的灰色迅速在小皇帝的脸上蔓延。这让他感到揪心地痛。都是那些不顾纲常的贼子闹的,老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的主谋。
“卫王殿下呢?”小皇帝扫视众人,低声问道。
“大哥,我在这儿!”八岁的卫王赵昺从门外蹦进来,大声喊道:“刚才太精彩了,我看见咱们大宋战舰,一齐杀过去,顷刻就拿下了海滩……”看看众人肃穆的表情,卫王赵昺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否该说下去。
“你不怕?”小皇帝拉着弟弟的手,如一个父亲般问道。
“不怕,都说蒙古人厉害,咱们七八个打一个,怕他做甚!”卫王天真地回答,计算着守军和自己这一方的军队数量比。
“有时候,作战未必光凭数量。将士齐心,君臣和睦,多念着国家,少图些虚名”小皇帝喘气着,把卫王拉到陆秀夫面前,“陆大人……”
“皇上!”陆秀夫以头触地,泣不成声!
“朕将卫王交给你,希望你们能尽快整合我大宋力量……”,皇帝喘息着,咳嗽着,贴身太监赶紧上前,架起他委顿的身体。
“哥,你怎么了!”卫王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瞬间失去力气,大声喊着,情急之下,忘记了皇家礼节。
“难为你了……”饱经忧患的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经历了两年多流离的他,心理成熟程度远远高于普通儿童,伸手摸索着弟弟的脸,喘息着说道:“当今之时,大宋再不可弄那些义气之争,你记住,天下贤臣,莫过于文丞相……”
“哥……”卫王扯着嗓子哭道,抱着哥哥的胳膊,感觉到体温一丝丝远离。
“皇上…”,楼船上响起大声的哭喊,文臣们哭叫着,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皇帝死了,就在即将入城的刹那,皇帝驾崩了。
这不是天要亡大宋么,几个忠心的文官绝望地哭着,以头抢地。
“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终于走了,看看谁还敢胡闹!”几个因“勤王”有功而火速爬上来的地方豪强私下交换着目光,思考着下一步,是继续追随大宋,为家族博取利益。还是见好就收,去北元那里请赏。那边对待降员,基本上是保持原来职位,并有机会获得回乡守土的荣耀。
天晴了,彩虹从海与陆地之间升了起来,一条漂亮的大鱼突然跃出水面,洁白的腹部,在阳光下闪出金色。
“黄龙出水,黄龙出水啊”,临近的战舰上,有不明白御舟情况的水手大声喊道。
御舟上,忙碌的大臣们偷眼望去,看到一条又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在阳光下,仿佛一个仪仗队出行。紧接着,一条巨大,修长的身影跃出,看不见头,看不见尾巴,只看见腹部美丽的鳞片,阳光下,宛若镏金。
“黄龙出水,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带着眼泪的礼部官员大喊道,貌似癫狂。
“黄龙出水,黄龙出水,我大宋不亡啊,我大宋不亡啊!”枢密副使陆秀夫第一个反应过来,从船舱中跑出,跑上甲板,边跑,边大声喊。
也许是彩虹,也许是条巨鱼,陆秀夫不敢细看。皇帝在这个时候病故,他需要动用一切手段来稳固人心。
而天降祥瑞,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陛下!”杨太后抱着小皇帝的尸体,哀哀的哭道。她知道陆秀夫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她的一个儿子已经为了大宋江山的延续而牺牲掉,马上,另一个儿子又要坐在那左右为难的位置上。
“陛下节哀!”有机灵者冲着卫王跪倒。
“陛下,我!”卫王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看母亲怀里的哥哥,转身躲开众人的跪拜,抱着哥哥的身体拼命摇晃, 哭得声嘶力竭。
“黄龙出水,天降圣君”,数日后,由广州府衙门临时改建的行宫中,卫王坐在了自己哥哥的座位上。皇帝赵昰暂时葬在香山(中山),庙号端宗。
“万岁,万岁,万万岁!”新帝赵昺坐在龙椅子上,茫然地看着众文武按序跪倒,恭贺自己的登基大典。
坐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楚诸位大臣的脸,甚至能看清楚张世杰和陆秀夫二人鬓角的白发。丞相陈宜中去安南未归,朝中诸事基本由张世杰来决定。几经权衡后,行朝对人事上又做了大幅度调整。
张世杰光复广州有功,封越国公,进太傅。文天祥长期在外牵制敌军,劳苦功高,进信国公,封少保衔,兼天下兵马大都督。夏士林参政知事,王德同知枢密院事,张德殿前都检点。陆秀夫为右丞相,与文天祥同职,负责行朝内筹军旅,外调工匠。
另一个天下兵马大都督的衔,继续由张世杰兼任。
观文殿大学士曾渊子任山陵使,负责保护端宗的遗骨,待光复旧日山河后,还葬祖陵。
“万岁,太后,臣有本奏!”贺喜完毕,殿前都检点张德出班,举芴施礼。
“张爱卿请讲!”新皇帝赵昺按照陆秀夫事先教导的礼仪,客气地抬抬手,示意张德不必多礼。
“启禀万岁,广州乃四战之地,不宜为都。况且两年之内,六度易手。城墙已经被贼人达春所毁,城内房屋破败。是以,臣请陛下择日起驾,移跸他所……”
话未说完,满朝上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文武百官议论着,脸上都出现了恐惧的表情。海上漂流太久了,至今,他们躺在床上,还感觉到大地在浮动。如果再次出海,很多人都未必保证自己活着上岸。
“嗯哼!”右丞相陆秀夫轻轻发出了一声咳嗽,示意百官注意礼节。所有的嘈杂声都被压了下去,在严肃的陆夫子面前,的确不宜表现得太轻浮。
“依卿之见,朕该移驾何处?”赵昺低声问道。他知道张德和张世杰的关系,这个移驾建议,肯定是张世杰一系的官员商量好的。虽然年青,但他这个新皇帝却目睹了哥哥的悲剧,更知道如何“纳谏”。
“崖山!臣自海上,曾观此地,有气吞六合之奇,实乃帝王龙兴之所!”张德大声回答。
大臣们互相用目光交流着,不再议论。崖山这个地方大伙都去过,舰队在海上漂流时,曾经靠岸补给。那里有废弃了的大宋屯兵山寨,还有一个可以停泊大船的天然良港。崖山岛与汤瓶(古兜)山的汤瓶咀相对峙,就如两边门一样,之外是汪洋,一望无际。此地乃潮汐出入处,称为崖门。崖门之外有大虎、二虎、三虎“三虎洲”,其东大小螺珠、二崖山石、白浪堆诸岛;旁边为台山港,台山的上川岛东南有乌猪洲,以东为乌猪洋。因此,据崖山可控制崖山海而至乌猪洋一带,进可攻,退可守。比起在惠州,英德肇庆三地包围的广州来,的确更适合军队修整。(酒徒注,此时崖山和现在的崖山地形不同,是海中大岛,银洲湖还未形成,今天的今古洲、双水东部和北部,睦洲、三江、古井、沙堆的大部分地区还是海面。)
“张将军欲朕在崖山,重整三军么?就像文丞相在百丈岭中一样!”聪明的赵昺笑着问道,他一眼看出了张德等人的想法。
在登基之前,陆秀夫根据端宗遗命,再次提出前往福州汇合文天祥的建议,但再次遭到众臣的否决。文天祥的大都督府中,很多官职与行朝重复。如果双方汇合,朝中的大臣们就要做一番取舍。并且,去了之后,到底是张世杰主持军旅,还是文天祥主持,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按数量,张部人多,按战功和声望,文天祥远远超出了张世杰。纵使张世杰不争这些,远在安南的陈丞相也不会同意,他在朝中的代言人已经一再强调了,福建三面受敌,很难长期坚守。
那些手中握有私兵的地方豪强更不同意,他们自认为,能力与威望都不低于文天祥,没必要去福州听文天祥的号令。
这就是大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团结对外的大宋。端宗试图整合各派力量,结果在疲惫中绝望而死,赵昺可不想步哥哥的后尘。
“万岁,将士们长期航海,的确需要修整!”张世杰出班,施礼,大声禀告。蒙古人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被文天祥打破,既然破虏军可以做到,朝廷的兵马一定也能做到。眼下,自己和文天祥差的,就是一直被蒙古人追杀,从来没时间练兵而已。
他要寻一个场所,练兵。还需要一个机会,将对朝廷心怀不轨的人一网打尽。为端宗皇帝报仇,并且洗刷外界加在他身上的疑惑。
几个在奋战在广南的大宋忠臣已经奉命前来汇合,依仗他们的力量,自己可以理顺朝廷内部关系,重塑大宋朝廷。
“陆丞相,你意如何?”赵昺看看陆秀夫,希望他能提出一些建议来。
“这……”陆秀夫看看张世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的性子生来柔弱,既然张世杰等人执意不肯去福州,他也没你能以先帝遗命这个名分来勉强大伙。众武将的心思他懂,以张世杰固执的性格,知道文天祥将部队百炼成钢,肯定也想找个地方,好好操演自己麾下的兵马。而从这个角度上讲,崖山的确是个上上之选。
“陛下,崖山乃南海之咽喉,有天险可扼守,的确是一个好地方!” 杨元礼出班,对张世杰的话表示赞同,他是杨太后的亲戚,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代表了大部分外戚的建议。
“如此,就依众卿之请!陆丞相,你代朕拟旨,朝廷驻跸崖山。文丞相兵马,作为别兵,于福建牵制元军。其余天下豪杰,速来广州勤王。一干物资粮草,着水师,前往我大宋海外四州(海南一带)取办!”小皇帝赵昺大声说道,在张德建议外,做出了其他安排。
“万岁圣明!臣尊旨!”陆秀夫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大声答应。当日海上的黄龙的确是个吉兆,新皇帝虽然八岁,他的头脑可比普通儿童清楚。准许张世杰系官员的建议,移驾崖山,同时堵死了众人再提出让文天祥的破虏军放弃福建,前来汇合的可能。非但满足了张世杰的虚荣心,还巧妙地给朝廷留下了另一条退路。
“命凌震将军速速还朝,授镇殿将军。选拔劲卒,护卫皇室!”皇帝赵昺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他以八岁的脑袋,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办法。凌震忠心可嘉,由他带领士卒入宫护驾,比让其他人保护安全得多。
“万岁圣明,臣,尊旨!”张世杰愣了愣,大声回答。眼角的余光看到地方豪强系的几个文官脸上带出尴尬。
停留在广州不到半个月的行朝又匆匆转移。
战船驶过外海,沿汤瓶嘴入崖门,在官蒲登陆。选吉日,上岸。
几千座房屋迅速在岛上建立起来,皇帝的宫殿,官员的官邸。凌震归来后,带来了很多广南一带大户捐献的金银和物资。行朝把这些物资大多数用到了宫殿建设上。
即使是临时行宫,它的规模也不能太小,否则无法衬托皇家的威严。
崖门两侧的山坡上,重新调整过的士兵在将领的指导下,卖力的训练。张世杰自有一套练兵方法,当年他在北方,曾经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无数劲卒。
“我辈无需因人成事,凭手中十余万人马,依旧可力挽天河!”站在崖门,兵马大都督张世杰望着海面大声说道,身后,苏刘义,苏景、方遇龙、叶秀荣、章文秀等将领意气风发。
经历半年漂流,大伙终于重新振作,打了胜仗之后的军队士气正高,士兵们练兵时的呐喊,声振云霄。
“无论什么时候,君臣之礼不可废。君使臣,如心使臂。我大宋君臣齐心,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何惧区区鞑子!”新任右丞相陆秀夫,对着一干官员,义正词严地训斥道。他要维护皇家尊严和朝廷秩序,不能让轻慢朝廷的事情再发生。
史书记载,当年孔夫子治鲁国,就是依靠礼,几个月内,上下揖让成风,大街上,男左女右,各行其道让国家面貌焕然一新,诸侯不敢轻视。
(酒徒注:男左女右,各行其道。此句见于史书,但记载这件事的史家没说清楚,如果一男一女迎面走,怎么办?一方的左,刚好是另一方的右,当街接吻?)。
崖山角,十几万强行征调来的百姓用绳索拖曳着巨木,走向正在兴建的宫殿。一个百姓被树枝拌了一下,跌倒。立刻有监工的士兵走了过去,用树枝狠狠地抽打着骂道:“懒货,难道你心中一点不念大宋三百年恩德么!”
“爷,别打,别打,我念,我念!”挨了抽的百姓哀告着,爬起来,将草绳挂上血淋淋的肩膀。委屈的眼睛盯着脚下,泪水顺着腮边滚落。
“别哭了,都是命!”有人叹息着安慰道。大宋管家养活了百姓三百年,所以大伙活该给他当免费劳力。可如果没有大宋管家,这三百年就没有人能活么。
到底,谁扛在谁肩膀上,谁养活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