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 (六)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关于华夏这个词,忽必烈并不陌生。在唐初名儒孔颖达的一份奏疏里,曾经详尽地解释了华夏一词的由来。但是,眼下各地纷纷流传的新华夏概念,显然已经超越了孔颖达的见解。
论服章之华美,建筑之壮丽,忽必烈自认为大元帝国绝不输于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任何朝代。大都城可以见证帝国在这方面的辉煌,比宋唐两代那些曲转幽深,青瓦白壁,小家子气十足的汉家庭院,红墙黄瓦的大都城要宏伟得多。光从修建这样一所大城所耗费的时间、人工和砖石材料来衡量,把唐都长安和宋都汴梁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大都的一个角。而大元帝国官吏的服饰复杂程度也远迈汉唐,一件四品侍郎朝服上用的珍珠、玛瑙、翡翠随便挑出来,都够换五件大宋宰相的官袍。更甭说皇帝、丞相、那颜等王公贵胄的袍服。如果这些还不能满足一个华字,在礼仪方面,大元朝也远远走在了各朝的前列。有宋一朝,大臣动不动就跟皇帝甩袖子,瞪眼睛。在唐朝,魏征敢吓得太宗皇帝捂死猎鹰。这难道能说是礼仪么?在大元,哪个臣子敢这么嚣张,早被侍卫们叉出去喂了狗。眼下大元的尊卑之分,上下之防,等级之辩,远远超过了残宋。文天祥敢把宋帝架空,把满朝文武都搬到自己的大都督府内公干,换在大元朝,那个权臣敢如此失礼?论规章制度,朝廷给汉人专用的各种规则都出自理学名家们之手,比出自赵普这个二半调子读书人给为大宋建立的制度,严谨一百倍,也更附合 “儒学”精义!
如是种种,每一项衡量去,民分贵贱、族分蒙汉、秩序井然的大元显然比残宋更堪称华夏,而尊卑不分,长幼不论的残宋此时却更像传说中的“蛮夷”。
但是,那些起义的乱匪们却不懂这个道理,他们纷纭说:华夏之人,人人生而平等。不分民族,不论官职,每个人头顶上都是同一片蓝天。不愿意受他人奴役,愿意与他人平等相待的,才是华夏之民。那些喜欢森严的等级,喜欢生下来就当老爷或者生下来就给人当奴才的,尽管离开这片土地,到漠北去继续他们的秩序……”
这些流言让忽必烈很恼火,但他却找不出什么人才来应付。大贤董文柄已经作古多年,唯一在笔杆子上能与陈龙复一较短长的叶李年初又被他几句话活活吓死了。如今他帐下的汉臣留梦炎、赵梦頫等人除了吟诗作画外,别无所长。那个新崛起的黎贵达倒是有些才干,但眼下敌我双方决战之机,忽必烈可不敢用其他事情让黎贵达分了心。
戎马一生,忽必烈汗亲自参加的战斗不下百次。攻坚战、追逃战、迂回战、反击战,什么样的胜利他都品尝过。被人正面突破、被人侧翼包抄、被人切断粮道,被人凭城据守耗尽士气,各种各样的败仗他也经历不少。到了后来,胜利也好,失败也罢,都很难让他心里涌起太大的波澜。
然而,眼前这一仗却不在他以往的经验之内,耗尽了他的耐心。可以说,一个半月来,三十万大军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糊涂仗。屡战屡胜,收获却等于无。
一个半月前,借着辽东大捷的气势,忽必烈率领大军攻入山东东路。克莱州、取登州,下宁海,势如破竹。守军如事先预料一样,沿途不断骚扰,在州府大城也做出了殊死顽抗,但双方实力上的悬殊差别让他们无法阻挡大军的脚步。几乎每个州的抵抗都没超过十天,最激烈的战斗多发生在行军途中,当大元兵马攻到府城下,将数百门大炮一字排开后,战斗的结果立刻没了悬念。只有最东端的宁海州在杜浒舰队的支援下坚守了半个月,最后也不得不弃城而去。
当大军站在海边上准备欢呼胜利时,有细心者突然发现一个弹丸之地被落在了身后边。而这个弹丸之地又恰恰卡在山东东路的腰眼上。如果不把它拿下来的话,莱州、登州、宁海,甚至潍州和密州,时刻都有被再次颠覆的可能。
“陈贼吊眼应该就躲在胶县附近!” 月赤彻儿指着地图上那个被人忽视的角落,推断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忽必烈点头称是,旋即派人追问负责扫荡沿途残寇的汉将何炜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把弹丸大小的胶县荡平了。亲兵擎着他的手谕飞马而去,第二天,却带回了何炜中炮身亡的噩耗。
忽必烈闻讯大怒,立刻下令分头扫荡各州的兵马到胶县附近集结,发誓要用马粪填平这个弹丸之地。数十万兵马杀到郊县城墙下,却发现陈吊眼早已弃了城,躲到了海边的一群新建的堡垒之中去了。
敌手古怪的举止让忽必烈心里起了疑,在等待大军集结的时间里,通过俘虏之口,他发现自己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陈吊眼部并非不堪一击,一个多月来,他们根本没有跟元军正式交过手。先前在各州、县打着陈吊眼旗号守城的,全是他沿途招募来的流寇和俘虏来的新附军。而真正的破虏军主力,一直偃旗息鼓躲在崂山脚下看热闹。
在占领山东东路大半年的时间内,陈吊眼这个大山贼搬空了治下所有州县。在他和“诱惑”和“逼迫”下,除了那些极其偏僻的地方,整个半岛的大元子民不得不进行了一次大迁徙。靠着黄水洋群寇和方、苏两家海贼的支持,全部财富和大多数青壮百姓都被陈贼用船送到了两浙和福建。然后,陈贼把沿途招来的流寇和俘获的新附军充当炮灰,去守卫几个空荡荡州府。
“你是说,你不是破虏军。那些州、府都是你们这些人在守?”忽必烈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来,盯着俘虏的眼睛问道。
“如果敢欺骗大汗,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阿里海牙大声威胁。从南方撤回后,他为了推卸战败的责任,把破虏军的战斗力形容得非常强大。而一个多月以来,每攻克大的府、县,蒙古籍汉将们都要跑到他面前大声谈论守军的无能,借此暗示他曾经在大汗面前撒了谎。
“如果破虏军战斗力这么差,伯颜丞相不会久攻江西不下。达春将军也不会战死在南方!”阿里海牙、阿剌罕等人大声为自己辩解,每次都招来肆无忌惮的讥笑。除了那个面色阴沉的黎贵达,三十万大军中,几乎没人相信他们的忠告。
为此,阿里海牙想破了脑袋。最后终于在寥寥无几的俘虏中找到一个肯招供的,押着他过来向忽必烈印证自己的诚实。
“小的,小的哪里敢啊。小的是两淮新附军,原来在张望张大人麾下效力。张大人战死后,小的被陈贼硬逼着当了叛逆,日日,日日盼着官军来救啊!”俘虏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来报告!”忽必烈非常谨慎,唯恐此人是陈贼留下的‘死间’。故意把自己人给对方俘虏,然后提供虚假情报让敌将上当,这种战术在《孙子兵法》里“用间”篇里曾经深入地做了探讨。
“小的想来,可,可没人相信我,给我通禀!”俘虏抬起头,满脸委屈。
自从来到山东东路后,陈贼就没打算守卫那些州县。他把自己的队伍放在了胶县东北方十余里的一个港外内,招募百姓在那里修建堡垒。至于百姓已经差不多撤尽了的大城,则“包”给了各路民军,还有被他俘虏来的新附军。
“陈贼让我们自种自吃,规定我们守州十天。各种办法都可以用,十天后,可以弃了府城,跑到海边去。杜浒在每个海边都留了船,接着大伙去南方!”俘虏沮丧地汇报。如果不是被火炮炸晕了,此刻他已经坐在了南下的大海船上。有一个条款他没敢如实禀报给忽必烈,那就是陈吊眼答应,每多守一天,给他们发十个银币。活着的到船上领,战死者则由南方的钱庄派专人把银币带给他们的家眷。
所以,各州府守军都尽量拖延时间。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开始撤离。莱州、登州、宁海的治所都在海边,元军在这边入了城,守军在城的另一侧同时下了海。
“你们家将军就那么傻,陈吊眼明显在让他送死,他们还肯替其卖命?!”忽必烈气得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道。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四十余天来一直被陈吊眼所愚弄,对各府城的攻打虽然顺利,然而,敌人在行军途中的偷袭,也让元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如果先前与大军纠缠的只是些流寇,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出人预料的事情。
但是,从攻城战的激烈程度、最后统计出来的敌军尸体数字和各州府的地理位置上看,俘虏说的显然是真话。
“陈,陈大人,不,陈贼就在胶州堡。这半年多,他和杜,杜贼一直在海边修建堡垒。他,陈贼向我们承诺,说,说他决不南撤。他要,要鞑,鞑子头儿,来得去,去不得!”不知道是被忽必烈的天威吓傻了,还是被火炮震晕了脑子,俘虏结结巴巴地汇报。
“鞑子头儿?”忽必烈听感到这个词非常新鲜,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是说自己。气得一脚把俘虏踢翻在地上,拔出腰刀向下砍去。
“噗!”红光飞射,血溅了阿里海牙满脸。几乎所有文臣武将都楞在了当场,陈吊眼的狡诈固然出乎众人预料,忽必烈的突然失态更让人难以置信。
这半年来,大汗已经变了。变得更刚愎,更容易发怒,更不把臣子的生命当回事。如果是两年前,还有人会站出来提醒忽必烈不要轻易动怒,以免被敌军所乘。还会有人提醒他山东东路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边角之地,真正的战略重心应该放在江南。而此时,群臣却谁也不敢上前捋其虎须。
“这个陈贼,朕一定要亲手剐了他!”站在死者的血泊中,忽必烈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鞑子头儿”,陈吊眼创造的这个新名词深深地刺伤了他。多年来,有人称他为“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人!”,也有人称他为“睿智英明的忽必烈可汗”,即便是乃颜、海都等叛贼,也只在檄文中斥责他违背了蒙古人的传统,从没用过一个侮辱性的称呼。而陈吊眼却以“鞑子头儿”几个字,把高高在上的一代帝王和他这个山贼,土匪拉到同一个位置上。冥冥中,忽必烈仿佛看见对手在冷笑着宣布,此战是“鞑子头儿”对“山大王”,双方谁也不比谁高贵。
刚刚被启用代替卢世荣筹划钱粮的色目大臣桑哥见众将不肯出头,鼓了鼓勇气,试探着上前劝慰:“陛下受命于天,何必跟土匪一般见识!”
“滚!”忽必烈只用了一个字来回报桑哥的好心,青黑色的面孔和拧做一团的鼻子,吓得桑哥脊背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跪下去磕了个头,这个曾经在忽必烈面前红极一时的色目系重臣倒退着走出了金帐,脑子里混混沉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缘故触了忽必烈的逆鳞。
“大人最近切莫提天命,也尽量别提长生天三个字!”好心的怯薛长,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儿追上来,在桑哥耳边低声提醒。
“不提天命?”桑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月赤彻儿友善的笑容,赶紧从衣袋里摸出几枚金币塞了过去。“多谢大人指点,这些钱烦劳大人请怯薛兄弟们喝杯酒。日夜卫护陛下,诸位最是辛苦!”
“这,这怎好让大人破费!”月赤彻儿笑着推辞。往来几次,终究还是拗不过桑哥的热情,把金币塞进了衣袖。然后将桑哥拉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压低的声音指点道:“大人不看报纸么?天命,长生天,这几个词被文贼弄得早变了味道!”
“唉,看我这记性!”桑哥懊恼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自从文天祥重整旗鼓以来,南方得文人就跟老天做起了对。北方的儒生们人说忽必烈受命于天,南方的报纸上则回骂:“如果让所有人给一个独夫当奴才是老天的旨意,那么老天一定是得了失心疯。这样的天命,不听也罢!”
与天命一词同时烂了大街的还有“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这句话,东进以来,士兵们经常在山东东路的断壁残桓看见陈贼吊眼所刷的条幅:“‘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每当他保佑蒙古人一次,其他民族就流血漂杵!”
“大人记住,非常时期,尽量别惹陛下发火!”月赤彻儿拉住桑哥的手臂,制止了他的自辱行为,“咱只盼将士们用命,早日了结了这万余流贼!”
桑哥能听得出来,对方的话带着几分淡淡的焦虑。大军东进之后,不少将领都在不同场合表达了这种焦灼之意。随着战事的拖延,很多后知后觉的人慢慢发现,以眼下时局,东征并不是最好的战略安排。如果能与伯颜互相呼应,快速解决了文天祥,陈吊眼就是无本之木,不可能长久生存下去。但眼下几十万兵马已经在山东东路兜了一个大圈子,说什么话都晚了。东征之策是大汗自己提出来的,谁敢反驳?况且陈吊眼如此羞辱大汗,忽必烈即便意识到当先前的举措失误,也得先挽杀了陈吊眼挽回面子。
“你们都是朕麾下最勇敢的武士,最睿智的谋臣。而陈贼吊眼,却妄图几千兵马抵挡我三十万大军。你们说,朕能忍受他如此嚣张么?”金帐内,忽必烈声音遥遥地传了出来。
月赤彻儿向桑哥拱了拱手,转身向大帐跑去。一路上,他听见将领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沿着海边,修了一群堡垒,试图像乌龟一样缩头不出,等咱们去讨伐文贼,他就在背后断咱们的后路,你们说,咱们能允许他这样做么?”
“不能!”蒙古语、契丹语、汉语、女真语,不同的语言表达着同样的愤怒。
“朕要生擒他,把他关在囚车里看咱们如何攻城掠地。眼睁睁地看咱们烧光文贼这几年盖的房子,抢光文贼这几年积累的金钱!”
“烧光,抢光,杀光!”武将们如醉如痴地喊着。自从董文柄死后,忽必烈已经很久没允许他们抢劫汉人的城市了。
“此番南下,朕只要陈贼和文贼两个,其他的,女人,土地,房子,全部赐给你们!你们敢跟着朕去去取么?”
“誓死追随大汗!”弹丸之所,几十万人演绎着最后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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