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电脑屏幕正中那张她和她妈妈的照片,颜悦再次想起了爆炸的场景。
想起了她获得竞赛金牌的喜悦,想起通过保送面试后和妈妈在酒店相拥而泣的狂欢,想起两个人在E国游玩吵嘴的欢乐,以及在公交车上,那个不起眼的白人胖子眼里的恐惧,他的绝望,他肚子那一排炸弹上闪着的红光,想起妈妈扑过去时那奋不顾身的身影,想起爆炸那一瞬间漫天的血肉,想起妈妈的血肉飞溅到自己嘴里,溅到自己脸上、身上的气味,想起太平间里妈妈那残缺不堪的身体。
那是辛辛苦苦十七年独自把她带大的妈妈呀,那是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五官精致的自称中年美少女的妈妈。妈妈总说,颜悦背叛了她,明明她爸只是播了个种子,都没带过颜悦,可颜悦却长得越来越像爸爸,五官平庸的大众脸,手长脚长,完完全全浪费了南方美少女妈妈温柔娇小美丽动人的好基因。
那个看到蟑螂都能尖叫,总叫嚣着要女儿保护的妈妈,那个足足比她矮了十几公分的小矮个妈妈,在见到炸弹的一瞬间,娇小的身体却护在了女儿面前。
颜悦忍不住就在想,当时的妈妈,得多疼啊?
她那么怕疼,却在炸弹面前,奋不顾身扑了上去,给身上留了那么多伤口,她还是那么爱美的美少女呢,死前,却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她和妈妈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怎么会有人想杀她们?妈妈那么温柔善良的人,该长命百岁的,怎么会就这么没了呢?
颜悦呆呆坐在椅子上,身体缩成一团,难过得无以自拔。
外面,颜镇急匆匆开车去了医院,却没找到人,医院的前台护士说没有女孩子送来医院。他意识到不对,给颜悦打电话却无人接听,赶紧开车回来了。
回到家,不出所料,茶几上的电脑果然不见了,推开颜悦房门,她正坐在椅子上,对着他电脑屏幕,一动不动。
颜镇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颜悦机械一般缓慢抬头,见是他,又哽咽了几声,泪水一直在淌着,手臂上、前胸的衣服,已经湿透。
“我妈怎么死的?为什么有人要杀我和我妈?”颜悦语气很弱,哭得很厉害,头仰着看着她爸,“为什么?我跟我妈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间有人要杀我们?”
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儿,颜镇开不了口。
“你说话啊!”颜悦音量高了些,“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们?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对我们母女俩不闻不问,现在却突然回来了!我妈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系!”颜悦说着,松开了双手,站起来,对她爸步步紧逼。
她爸的眼神里,有愧疚,有难过,她看得出来,她爸知道原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那是不是跟你有关系!你为什么不说话!心虚了吗!”
悲痛转化为愤怒,颜悦气得握拳往他头上打去,她爸没躲,那更验证了她的猜测,这真的跟她爸有关系!
“为什么!你回答我!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们!”颜悦挥拳继续打,眼神有些癫狂。
颜镇看出她情绪不对,一把握住了她两只手,禁锢她之后,从她衣柜里拿一根细腰带把她双手捆住了。
颜悦双手动不了,右膝盖一抬就要顶他,也被他躲过,然后被他扔到床上,拿被子裹住她翻一个身,颜悦就被被子困住了,只有头还露在外面。
颜镇坐在床沿,一只手按在悦的被子上,让她冷静下来。颜悦却冷静不了,嘴里一直在骂,“那些人是不是因为你来找我们的!是不是你害死我妈的!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妈就是你害死的!是你害我没了妈,滚出去!这是我妈买的房子,不要你住,你给我出去!是你害死我妈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啪的一声,颜镇一巴掌打在颜悦脸上,让颜悦楞了下,趁着她安静的空档,颜镇俯身,看着女儿,“你冷静一下,我们好好谈。”颜悦用力往上一顶脑袋,撞到颜镇鼻子,酸得颜镇眼泪都淌出来。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没有爸爸,我不要爸爸了!我要我妈,你把我妈还给我!我以前没有爸爸,现在没有,以后也不要爸爸!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颜镇赶紧给女儿揉脑门。“好了好了,我这就走,你别再伤害自己了行吗?”
颜悦还在那儿骂着,“出去,出去,你赶紧走!赶紧滚出我家!”颜镇从她床头柜拿出医生之前开的药,倒出两颗强行喂颜悦吃了,再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床厚被子整个把颜悦罩住,遮挡她视线也挡住了她叫骂不停的声音。然后关上她房门,收拾他不多的行李,关门离开。
怕伤着她,颜镇捆的腰带并不紧,颜悦挣了许久总算挣脱了,只是心理医生给开的药有催眠效果,颜悦哭了很久身体虚弱,把厚被子扒开一个角,就没体力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药力过去已经天黑了,颜悦扒开身上盖的两床被子,一脸狼狈站起来。
颜镇已经离开,东西收拾地非常利索,连牙刷都带走了,颜悦冷静下来,呆呆看着空荡荡的家,觉得分外寂寞。
她把罪魁祸首赶走了,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颜悦对父亲这个角色是有怨恨的,怨他十几年不出现,不管她和妈妈,怨父亲从没尽过父亲的责任,让她从小就被小朋友嘲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尤其在妈妈生病或看到妈妈工作特别辛苦时,她特别怨恨自己的父亲。但妈妈从没怨过,妈妈说她爸爸也很难,说她爸爸不是不爱她,她爸爸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妈妈要她相信爸爸,理解爸爸,支持爸爸。妈妈说,家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要互相信任,互相支持,不离不弃。
可是,妈妈你是否知道,正是爸爸,让我们母女俩遭遇爆炸,让你惨死?
这样的家人,要来有什么用?
颜悦满脑子都是对爸爸的怨恨,可怨着怨着,又不禁想起了这一个月以来跟爸爸相处的点点滴滴。
爸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那一晚,她被人欺负,他就那样凭空冒出来,跟个天兵神将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爸妈结婚证里那个男主人,他把坏人赶跑,送她去医院擦药,指点她分析案情,带她去看病,带她咨询律师,每晚都开车去学校接她回家,每晚都做宵夜给她吃。
颜镇对她,是真心的好吧?
只是,如果真心对女儿好,为什么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为什么妈妈等了他十几年也没等到他回家?妈妈都死了才回来有什么用?
颜悦的情绪跟天上的云朵一般肆意切换着,一会儿沉浸在跟妈妈的美好回忆中,一会儿想起爆炸时的恐怖场景,一会儿又对爸爸缺席十几年开始埋怨,一会儿又开始想念爸爸对她的好,她觉得自己有些癫狂,跟精神分裂似的。
抬眼看一下钟,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到晚上九点了,早餐之后就没再吃东西,她竟也不觉得饿。此刻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吃些东西,便去开冰箱找吃的。
冰箱里,装满了面条、肉和牛奶,没什么蔬菜水果。这是爸爸的风格,他觉得,多吃主食和肉才能有体力,蔬菜水果吃不饱。
颜悦妈妈厨艺很好,把她嘴养得刁,只是现在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吃,只有夜宵是她爸做的,她饿了,便无所谓口味怎样都能吃下去。
给自己下一碗面,清汤白水,只放了些盐。吃着吃着,泪滑下来,滑过脸颊,滑过嘴,落入碗里,咸咸的。
往常这个时间,应该是爸爸给她煮面的,爸爸煮的面条很一般,有时能糊成一团,他说南方的挂面没有北方手擀的面那么筋道,他没做过,得多尝试几次才能掌握火候,让她将就将就,下回再做就好了。然后第二回又冒出了别的问题。
更早以前,妈妈给她做夜宵时,花样就很多,有时是一叠果盘两人分吃,或者一碗水果燕麦片,或者皮蛋瘦肉粥,或是小龙虾,有时甚至拉她一起出去吃烧烤,懒起来时,也有连续好几个晚上都让她吃小蛋糕的。
她边吃,边回忆着过去这些年吃过的夜宵,回忆着这个房子里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回忆那些永远失去了的岁月。明明才刚过17岁生日,她却感觉自己沧桑了。别人家里正是爷爷奶奶辈还身体康健,父母正值壮年,她却失去了所有亲人,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洗碗时没抓稳,摔碎了一只,蹲在地上捡碎片时,鬼使神差地,眼睛一会儿看看右手抓着的碎片,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细细的左手腕,脑海里响起来一个声音,“割吧,这世上没人在乎你了,所有爱你的人都死了,你孤零零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死了吧,死了就可以去陪妈妈了,死了就不用再痛苦了。”
陶瓷碎片离手腕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要割下去了,忽然房间里传来电话铃声,把她从魔怔里惊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马上扔了碎片,转身去房间接电话。
竟是赵伟打来的。
“颜悦,你在家里怎么样?一切还好吗?”
颜悦想想自己刚才的举动,那应该算不上好吧?只是她不想让赵伟担心,便说,“我还好,一切都挺正常的。”
“那就好,今天下午你爸来我学校了,让我有空时给你打个电话问问平安。你是不是跟你爸吵架了?”
“嗯,”颜悦承认,“我把他赶出去了。”
这回赵伟惊讶了,“为什么?你们好不容易才相认,他不是挺关心你的吗?”
颜悦许久没说话,她知道赵伟很关心她,可他毕竟是外人,她不确定该不该把她妈妈死于谋杀的事说出去,想了想,只说,“我怪他这些年没管过我和我妈,跟他打起来了。”
“啊?”赵伟更惊讶了,印象中颜悦是个安静的女孩子,温温柔柔的小学霸呀,能跟自己爸爸打起来?“他打你了?你没受伤吧?”
颜悦摇头,“没有,主要是我打他,他把我绑起来了,还逼我吃了药,然后他就走了,把他的东西全部带走了。”颜悦想起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但一点都不疼,所以不算打吧。
“你没受伤就行,”赵伟安慰她,他知道她爸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的事,猜测那药是用来治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你爸逼你吃的药,是不是南市的医生给你开的?”
“是,我吃了那药,就睡着了,晚上才醒过来。”
“那个药,你睡不着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记得吃,我队长喊我归队了,我不能再跟你说,你记一下我现在这个号码,这是我队长的,如果有很紧急的事,就打这个电话找我。”
颜悦记下了,跟他道别,然后挂断电话。
跟赵伟打了电话,心情好了许多,她收拾了厨房,又打扫一遍房间卫生,再好好洗个澡,吃药,睡觉,一切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