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烈日炎炎。
泥土夯成的灰白城墙上一面破旧的褪色大旗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光秃秃的旗杆上,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没有一丝风。
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眉头紧锁地看着面前摆成一排的七口棺材。
棺材只有七口,死得却不止七个人。
一个人过了头七刚下葬,第二日便会添上一口新的来。
如此循环往复,一天死一个,至今已经四十多天了。
四十多天,死了四十多个人,但他们却不是死于天灾,而是人为。
凶手极其有耐心,且手段残忍,无论他们如何防范,还是会有人以同样的方式离奇死亡。
死者身上如同被万千蚂蚁啃食,找不到一块好皮,却没有致命伤口,更离奇的是,每一个死者脸上,都带着餍足的微笑。
阁里已经人心惶惶,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是谁,但没有一个人希望是自己。
人工搭建的凉棚阻隔不了多少酷热,浓烈的尸腐气弥漫在棺材四周,令人作呕。
是个人都不会想要在这里多待一刻,甚至不想多喘一口气。
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叫声,加重了暑天的燥热,只有城郭上挂满的白绫能给人的心里添上一点点冷意。
辛志远眉头紧锁地盯着面前的棺材一动不动,从他凝重的表情里看不出丝毫的反感不适,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习惯了这里的气味,好像一尊亘古就立在那里的石雕,只有脸上不断涌出的汗水透出一丝活气。
“古蓝邪功,依禅教,当年阁主倾尽九华阁之力将其剿灭,就连老巢斋月台都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如今怎么还会有人会此邪术?”
思及此,辛志远的眉头皱得更紧:“难道当年被困在昆仑雪原的母子没有死?”
站在他身后的是他换命的兄弟何古川,听他如此说,断然否定道:“绝无可能,当年大雪封山,我们又在山下围困半月有余,别说是那对母子,就是以阁主如今的实力,进去都无生还的可能。”
何古川声音粗犷,皮肤黝黑粗糙如沙砾,一道深深的刀疤斜过鼻子贯穿全脸,更显得他凶神恶煞,宛如阎罗在世,胆小的孩童都不敢近身,与辛志远的书卷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沧州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何古川无奈地摇摇头:“已经派了好几批快马了,阁主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辛志远没再说话,凉棚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受不了气氛的压抑,何古川对着辛志远一抱拳,怒声道:“他奶奶的,从今天开始,俺老何不吃不喝带队巡逻,俺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装神弄鬼!”
他刚说完,便听到一阵朗笑声借着雄厚的内力传来,辨不清方位,震得众人恶心欲呕,纷纷连忙以手掩耳。
“何古川,就凭你,就算是饿死,也休想知道我是谁。”
何古川一听这话怒目圆睁,愤怒中的脸变得更加可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怒问:“是哪个龟孙?畏畏缩缩的,有本事出来跟爷爷一战!”
辛志远是这群人里内力最强的,还能勉强稳住心神,拉住因为愤怒而变得暴躁的何古川,谨慎的四处张望。
那个声音又开始笑,不同于一开始的朗笑,凉薄中带着几分讥讽:“就凭你也配?”
何古川听完这话气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兽,连头发丝都仿佛炸了起来,却找不到发作对象,对着天空挥舞着拳头:“哪来的装神弄鬼的小王八羔子,有本事就出来吃爷爷一拳,爷爷不把你的屎给打出来爷爷都不姓何!”
听了何古川的挑衅,那人却没有丝毫怒意,声音里还夹着些漫不经心:“也罢,我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很荣幸,今日我赫连不归亲自来收你这条狗命!”
听到赫连不归四个字,众人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但也只来得及咯噔这一下,便看到一抹绛紫色身影快如一道闪电般朝着何古川劈去。
待到那抹身影近在眼前了何古川才看清了一个巴掌,但他也只来得及看清这个巴掌,就感觉到一股力道直冲他天灵盖。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抹绛紫色身影旋即借助这股力道腾空而去。
真真的快如风,疾如电。
那抹身影出现到消失,也只在一瞬间。
何古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刚定了定神,下一秒他的脑袋就像被开了瓢的西瓜般炸裂开来,脑浆四溅。
离他最近的辛志远被溅了一脸,仿佛被魇住了,愣愣的呆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对着没了脑袋的何古川的尸体试探着叫了声:“老何……”
没有人回应他。
再也不会有人回应他。
众人面面相觑的看着他,却没有人出声。
他们都在等他这个堂主拿主意,却没人知道,突然失去最好的兄弟的他,已经没了主意。
熟悉的恐怖声音再次响起,听在众人耳朵里,如同从地府里传来,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看不清样貌的人,在每个心里都有了一张索命无常的脸。
“辛志远,你的命,本座暂且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杀光你云隐阁,什么时候再来取。”
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归于沉寂。
那个人应该已经走远。
明明脸上汗流涔涔,辛志远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窟。
刚才那人的目标如果是自己,那自己下场不会比何古川好多少。
合欢宗宗主,赫连不归。
他也略有所闻,江湖有云:“绛衣白靴,踏雪无痕;血魂昭昭,紫魅不归。”
名号威震江湖,却无人得见其真面目,只知道他常年穿一件绛紫色斗篷,着一双白靴,为人狠辣果决,传言“白靴过处,寸草不生”。
当真是如鬼似魅,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如此可怕的敌人,哪怕他想覆灭云隐阁都简单的轻而易举,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搞得阁里人心惶惶?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又为何偏偏留自己一命,他想利用自己达到什么目的?
合欢宗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根基尚不稳固,一向神秘莫测,鲜少与各大门派发生冲突,如今为何公然挑衅云隐阁?
云隐阁作为九华阁的九阁之一,哪怕是实力最弱,又身处最偏远的凉州,也从未有人敢来招惹。
九华阁由来已久,根基深厚,早已是中原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名门正派,不可撼动的泰山北斗,无疑是当今武林的最大势力。
敢公然挑衅云隐阁,便是公开向九华阁叫板,这个合欢宗哪里来的实力和胆量?又怎么会古蓝邪功?它与当年的依禅教究竟有什么渊源?
当年九华阁主颜宁嗣,对依禅教使用了雷霆手段,斩草除根,就是为了防止春风吹又生,难道还是百密一疏?
这个赫连不归,难道真的是依禅余孽?
一个个疑问在心里叫嚣,甚至压过了原本的恐惧和失去兄弟的伤感。
他努力的调整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对着身边人吩咐道:“厚葬古川,另外,去准备一下,我要赶赴沧州!”
他强撑的镇定给了惴惴不安的众人些许安慰,大家领命而去。
辛志远抬头看了看天边,骄阳似火散发着灼人的光芒,却终究逃不脱日落西山的悲凉。
如今的九华阁便如这正午的日头,看似风头正劲,却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夜色降临,笼罩着这片不安的大地。
一座废弃的破庙前,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
这座破庙地势颇高,由此看去,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不远处黄土堆砌的城墙。
城墙上插着几根旗杆,褪色的旗子和城郭上挂满的白绫随风飘荡,透着说不出的荒凉和落寞。
他们身前不远处便是一汪水池,池边草木也不甚茂盛,离水边越远长势越颓。
再往远处便是一望无尽的沙漠,绵延到天边,似乎就要与天连在一起。
可惜被一条无情的线隔开,线的一侧是连绵的黄沙;另一侧,湛蓝的夜空星星还未褪尽,耀如宝石。
一片死寂之中突然传来一阵躁动的马蹄声,前方城门大开,一骑轻骑自城中鱼贯而出,绝尘而去,扬起漫天黄沙久久未曾散去。
夜风乍起,带来丝丝凉意。
为首之人的绛紫色衣袍随风招展,宽大的罩袍下只露出一个上扬的嘴角,透着淡淡的愉悦。
“我也该走了。”
“宗主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我走之后,将此处屠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