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人的商业街。一个穿着高而消瘦的身影,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风衣,沿着熄灯的店铺艰难地前行着。
每走几步,解潇的胃部就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可消化的,酸液一阵阵上涌。他感到食道灼热而酸痛。
解潇擦了擦迷住双眼的汗液。他隐约看见了几十米开外一家仍亮着灯的店铺。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寻找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于是,这位三十四岁,食不果腹的大叔,控制着几乎要罢工的身体,朝着那家店铺走去。
终于,回荡在空旷街道上的沉重脚步声停了下来。解潇费力地抬起头,眯了眯眼,看清了用黄色荧光颜料写成的店名:忘忧酒馆。
“找到了……”解潇瞪大双眼,他的眼球布满血丝,而眼眶则被包裹在浓郁的黑眼圈中。他的声音沙哑,仅仅说了三个字,就感到喉咙一阵刺痛,淡淡的甜腥味充斥了口腔。
但是激动的心情让解潇忘记了身体的虚弱。他重重地握住了门把手,想要推开门,但是这样剧烈的动作让他虚浮的下肢不稳,于是大叔的整个身躯压在了门上,硬生生将门撞开。
在那之前,忘忧酒馆内只有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学生。他身材娇小,五官精致,乌黑而柔顺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看上去干净又俊秀。如果不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他喉咙上的凸起,肯定会以为这是一名可爱的少女。
今夜,忘忧酒馆无人问津。兼职酒保的雪墨一开始还乐得清闲,不过在临近十点的时候就感到困倦和无聊。他久违地想看看有什么作业可以做,然而且不说这名学沫完全没掌握——不如说根本不记得自己听过,作业上涉及的知识点,光是他的作业本就已经被老师揉得软而皱,根本写不了字。
“好想回家睡觉……”雪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中性而悦耳,与外表配合起来,极富欺骗力。
这位天然伪娘此刻正趴在桌上,微微眯着眼,面朝着手边的鱼缸。鱼缸里是一条游来游去的红色的小金鱼,听到了雪墨的话,摇晃着尾巴停在了他面前。
这条金鱼用身体一侧的眼睛盯着他,眼神看上去充满智慧。
“诶……”雪墨用手指戳了戳鱼缸的玻璃,拉长声音低吟,“你到底能不能听懂啊……”
金鱼甩了甩尾巴,将几滴水甩出了鱼缸,然后继续用睿智的眼神盯着雪墨。
“你啊……”雪墨瞬间清醒了不少,伸手抓过抹布擦掉了落在吧台上的水滴。看着重新变得干净光洁的吧台,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一次瘫软了下去。
就在这时,随着震耳欲聋的“哐啷”一声,忘忧酒馆的门毫无征兆地被突然撞开。
雪墨一个激灵站起身,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就在他悄悄点开了手机的紧急拨号键时,一位不修边幅,面黄肌瘦,满脸胡茬的大叔“扑通”一声摔进了酒馆。
“喂……你没事吧?”
大叔没有回应。他直挺挺地面朝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墨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吧台,走到这位大叔身边,俯下身闻了闻,“难道是喝多了……好臭!但是没有酒气啊……”
就在雪墨迟疑地伸出手,琢磨要怎么把这位脏兮兮的大叔扶起来时,他感到左手手腕突然被夹住了,并且力道之大让他痛呼了一声。
解潇艰难地抬起头,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来人的手腕。当雪墨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眼中时,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没有执念支撑的身体很快便崩溃了,雪墨露出担忧神色的面容被黑暗吞噬,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也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解潇苍白而干瘪的嘴唇动了动,说出一句话。尽管他的声音细若蚊蚋,但是却清晰地传入了雪墨的耳中。
“请你,拯救这个世界……”
“……诶?”
雪墨担忧的神色变成了惊讶和无语。但还没等他吐槽,大叔的手就慢慢松开,最后整个人再次倒在了地上。
沉闷的响声让雪墨心惊。解潇的脸棱角分明,脸颊下凹,紧闭的双眼周围是浓郁的黑眼圈。任凭雪墨如何呼唤,他的眼睛都没有再睁开。
“这,这下难办了……”雪墨慌张地起身,环顾四周,然而酒馆里除了他和这位陌生大叔,再没有别人,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教他该怎么做。
“要不还是报警吧……”雪墨喃喃自语,拿出手机,手指移向了拨号。
“上班时间玩手机,我是不是该扣你工资呢?”就在雪墨准备摁下妖妖灵时,一个成熟而冰冷的女声从他的背后传来。
雪墨下意识地身体一僵,面色苍白地脱口而出:“老板娘我正打算回去工作……”随后又猛然意识到情况特殊,便忙转过头道:“老板娘,这个人……”
背后空无一人,老板娘的声音却又一次清晰地传来:“我看得到。”
一支冰凉的烟斗敲了敲雪墨的后脑勺,又抚过了他脑后柔顺的单马尾。
“你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个人只是饿晕了,交给我就行。”
话音刚落,不知何时出现,又不知躲在哪里偷看的老板娘已经背上了近乎高一米九的大叔,从雪墨身旁走过,径直走进员工休息室。解潇的脚在地上拖行着,留下两道淡淡的泥痕。老板娘的身影则是彻底被大叔遮挡,只能隐约看到亚麻色的长发一闪而过。
“可是……”雪墨还想说什么,员工休息室的门却在老板娘进去后关上了。
忘忧酒馆又一次恢复寂静。雪墨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掉泥痕,一边自言自语。鱼缸里的红色金鱼用尾巴轻轻拍打着水面,似乎在安慰他。
雪墨站直身子,看着一尘不染,像镜子一般闪闪发光的地板,双手叉腰,长出一口气。
“任务完成!回家睡觉……晚安。”他从吧台下抽出书包,对着金鱼摆手告别,然后离开了忘忧酒馆。
尽管夜幕笼罩了天海市,商业街上的路灯依旧彻夜闪耀,规则分布的光圈指引着夜行者找到家的方向。
雪墨纤细的身影在路灯的照耀下被无限拉长,直到再次没入黑暗。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于是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在雾气朦胧的浴室中洗澡的时候,又禁不住想到了今晚的遭遇。平静的夜,邋遢的大叔,还有拯救世界的请求……解潇的眼神当时是如此诚恳,真挚,以至于雪墨在一瞬间几乎要信以为真。
“不不不,他多半是饿昏了,出现幻觉了吧……”雪墨摇头,将荒唐的想法赶出脑海,“希望大叔没事……不过有老板娘照顾的话,应该不用我操心吧……”
雪墨在吹头发上花费的时间一点都不少,直到用热风将长发吹得干燥蓬松,他才安心地放下电吹风。已经是零点过半,他将扎马尾的皮筋放在床头,本想再看一会儿手机,但是倦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很快。他就陷入了梦乡。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模糊的光影间,一个梳着单马尾,但是看不清脸的女孩俯下身,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离开。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但是身体很沉,拽着他慢慢下落,直到视线变成完全的黑暗。
“姐姐……”雪墨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睁开了眼。突然刺入瞳孔的光线让他的脸皱成一团,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透过窗帘,微弱的阳光已经将小小的房间照亮。
“果然是梦啊……”雪墨坐起身,将滑落到肩膀以下的睡衣往上拎了拎,然后伸手摸向床头的皮筋。
“给你。”就在雪墨疑惑为什么摸不到的时候,一只粗糙的大手将黑色皮筋递给了雪墨,而传来的是好像昨晚就听到过的沙哑嗓音。
“谢谢……”雪墨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然后愣住了。
他缓缓移动视线,果然看到了眼熟的大叔坐在自己床边。这个面黄肌瘦的大叔的黑眼圈淡了一些,混浊的双眼带着异样的情绪注视着雪墨。
“怎么了?”解潇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了一些力气。
“没,没事……”雪墨嘴角抽了抽,接过了解潇手中的皮筋,将头发挽到脑后,很快扎好了单马尾。
“石岐小姐把你的住址告诉我了。”解潇主动解释道。
老板娘的确是会做这种事的人。雪墨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看着这个私闯民宅的大叔。
“那也不能私闯民宅啊……话说你到底是谁啊大叔?我大概没见过你……干嘛一路死缠烂打到我家……我是男的啊。”雪墨用被子遮住了身体,警惕地看着这个大叔。
“大叔……”解潇的嘴角抽了抽,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叹了口气,“算了,大叔就大叔吧……我的名字是解潇,解数的解,潇洒的潇。是来自另一条世界线的人。是来请你拯救世界的。”
短暂而诡异的沉默。只有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
“我是来自另一条世界线的人。是来请你拯救世界的。”解潇身子微微前倾,重复了一遍。
“那个,我并不是没有听清楚……”雪墨满脸黑线,在心里认定了这位大叔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而已,所以拯救世界什么的,请另寻高明吧……”
解潇摇摇头,认真道:“是真的。在另一条世界线,您是拯救了许多城市的人,就后续影响来看,甚至可以说您拯救了全人类。您的事迹被传颂了几十年,是许多人的童年英雄。”
“这么夸张?”雪墨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思考着怎么从这令人窒息的状况中抽身逃离。
“所以,拜托了,请拯救这个世界。”
解潇用诚恳的语气说道,甚至伸出手抓住了雪墨裸露的肩膀。粗糙的磨砂般的触感让雪墨感到一阵瘙痒,他条件反射地俯下身,从这位大叔的手中挣脱。
“那个……在拯救世界之前,我要先去上学才行……”雪墨用最快的速度,一把从解潇身后的椅背上拿过校服。
“上学……那很重要吗?”解潇疑惑不解地挠挠头。
“不太重要,但是不去上学会被处死……”雪墨撩起睡衣,露出纤细而没有赘肉的腰肢,但是在彻底褪下睡衣之前他用十二分警觉的目光瞪了一眼解潇,“大叔,我要换衣服了。”
“啊?哦……换呗。”解潇满脸茫然。
“走开!不要待在房间里!”雪墨终于忍不住大喊。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雪墨换上校服,背上书包。他抿着嘴唇,双手攥紧了书包带。深呼吸几次,他壮着胆子,推开房门。
解潇在卧室外无聊地打量着只有几平米的狭小客厅。这时他听到开门声,转过身。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穿好校服背上书包的雪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绕过了大叔,推开大门,冲向楼梯。
“喂!雪墨——!”
解潇被吓了一跳,朝着雪墨的背影伸出手大喊。
“抱歉——!”雪墨头也不回地回应道,身影眨眼间消失在楼梯间中,只有脚步声久久回响。
雪墨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这么剧烈的运动是什么时候了。他从六楼走楼梯到了一楼,然后跑了几十米。
“呕……”
仅仅这种程度的运动就让他扶着路灯杆干呕不止了。
脸色苍白的雪墨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见到大叔的踪迹,松了口气。
尽管有着异常的开头,不过他依旧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轨迹。在便利店买了早餐和午餐,然后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雪墨,你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学习态度不好……不想学习可以申请学!从今以后老师无视你,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你又不同意。这何必呢?干嘛为难老师呢?”
“……对不起老师,”雪墨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尖,不去看老师的脸色。
老师用写字板敲了敲雪墨的头顶:“道歉倒是勤快,道了歉就得改啊,每天都这样,你平时到底在干什么……”
等到骂尽兴了,老师才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出教室。雪墨低着头,穿过座无虚席的教室,在同学们的注目礼中,回到了角落里的座位上。
下课时间,同班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聊天是常态,也有奋笔疾书,励志学习的。唯有雪墨趴在书桌上,转头痴痴地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一只手拨弄着自己的发梢。没有人来安慰,也没有人来挖苦。这样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
这同样是雪墨往常的生活轨迹。
微风总会吹散云彩,云彩总会点缀天空。蓝的蓝,白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