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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好兄弟

我吃惊的声音让王主任更加难为情了,只听他在那边发出一些模糊难辨的声音。对于一个几乎是垂死的人来说,我这样做好像有些过分了。意识到这点以后,我赶忙解释道:“主任,不好意思,我,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家里原来这么困难,有些同事确实真错怪你了呢。”

这句话真是没有说服力,如果住别墅开豪车还要把女儿送出国也叫家庭困难,那么全中国的贫困人口应该不止10亿吧。但在办公室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我,说这样违心的话根本不用打草稿,而且语气是那样的中肯和自然。

真是环境塑造人,原来刚跨出学校大门的嫩头青,如今早已是一个八面玲珑、油嘴滑舌的老油条了。如果现在面前就摆着一面镜子,我真不敢看自己,里面的那张脸肯定无比陌生,无比丑陋。

记得在大学的时候,晚上给女朋友打电话,她非要叫我在电话里说爱她。我自己心里知道说出这句话很重要,而且也提醒自己现在说出这三个字并不代表就要马上娶她,就是简简单单的三个汉字发音而已。但当时,我的右手紧紧攥着电话筒,使出了浑身力气都没有能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感觉就像梦魇了一样,嘴被缝上了一般,任凭我如何使力就是说不出来。

后来,在谈过N个女朋友以后,终于落在现在的老婆手里。一天,在电话里,老婆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她的话音刚落,我便脱口而出“爱,当然爱。”她还是不肯罢休,一定要我郑重其事地表白。我仍然是脱口而出那三个字。这下她反而生气了,说我油嘴滑舌,没有诚意。

是啊,什么东西都是一样,越是容易得到的,其真正的价值就越是打折扣。我现在感觉,只要不是我讨厌的女孩,我都可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是啊,我们都是天涯人啊,都是抛妻别子的走这么远,都有苦衷啊。”他在水泥板那边喃喃地说道。我的那句安慰的话,似乎很容易就把他从自责当中解脱了出来。

“我多想再看一看我的女儿啊,听她喊一声爸爸……”他的情绪好像突然急转直下,开始轻轻地啜泣起来。

这个突发情况,让我也有些失措,赶忙劝道:“主任,不要那么悲观啊,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的,您这么多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嘛。”

“这个阵势,我还真没见过啊,小楠……我,我从来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这一次,我估计是扛不过去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清楚……”他又开始咳嗽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严重一些。

“坚持,坚持就是胜利,你千万不要放弃。你看过汶川地震吧,里面有好多人,不就是坚持到最后,创造了奇迹吗。我们也可以创造奇迹。”我侧过身,对着水泥板激动地喊起来。

“中彩票就是奇迹,我买了这么多年,最多只中过十块钱。说明,在我这里没有奇迹……”他开始自暴自弃起来。

“你找布条,把你的衣服撕下来,把伤口包住,先止住血!”我也着急起来,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对他喊着。

“不用劝我啦,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我已经失血过多,而且时间一长还会感染。其实……”他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不要说话了,闭上眼休息一下!”

“其实,如果你刚才不用石头敲的话,我可能就这么睡过去了……临终,最后还能和你说上话,已经很幸运了。”

我原本还要劝他,但被坚决阻止了:“你让我说完,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像电影里的台词。人生如戏,我们的生活不就是由一个个的桥段组成么,真亦假,假亦真,谁又能悟得明白。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我女儿了,她叫王芹,现在读初二,钢琴过了十级,获得成都市少儿主持金话筒奖……”说到这些,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亢起来,充满了骄傲。

“但我这一走,真怕毁了她的前程啊。单亲家庭的孩子很少有成功的,心理会有很大的阴影……如果你能活着出去的话,请一定帮我给她说……我真的很爱她,希望她坚强,走好以后的人生路,好好照顾她妈……”他的语气开始低沉下来。

“说到她妈,跟着我这些年,尽是苦日子了,和守寡差不多,对不住她了。帮我给她说,重新找个人嫁了吧,但前提是这个人对女儿一定要好……”说这里,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放心吧,主任,只要我能活着出去,一定帮您转达。但是,您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能一起走出去的。”我安慰他到。

“我感觉浑身好冷……”他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虚弱,说出的每一个字好像都穿在一条细线上,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断掉散落下来一样。

“是啊,高原的晚上差不多要零下了吧。”我知道,不是降温,而是他失血太多了,再过会儿可能就要失去意识了。想到这里,我开始害怕起来。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和自己相处了近十年的身边人,真的就这样在我面前慢慢地魂飞魄散吗?尽管,我以前不喜欢他,讨厌他,恨他,甚至还诅咒他出门被车撞死。但当这个愿望真的就要实现时,我害怕,甚至后悔自己许下的愿望。毕竟,他是我的同类,他不是大恶不赦的人。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死了,我不就是恶人了吗。慢慢的,我竟把他的死归咎于自己,越想越痛苦。

“不,你不能死,一定要活着。主任,你才四十岁不到,正是当年,还有多少美好的生活等着你啊。”像要抓住即将飘走的魂魄一样,我使劲朝他喊着。

“小楠,我也不想死啊。但是,现实的残酷在于,你不得不面对……对了,我的手机、打火机都带在身上的,都给你吧,或许有用……你,你没有伤,而且年青,一定能坚持下来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好像正在慢慢飘远。

“在水泥板下边有一个小洞,我把它们都给你递过来……你接着……”似乎听到他在费劲地挪动身体,并在口里发出低沉的痛苦声。

我赶忙把手机拿出来,照亮右侧水泥板,仔细查找他说的那个小洞。它就在我右耳的旁边,是一个水泥板的缺口,几根生锈的细钢筋从水泥里伸出来,长短不一地横在洞口边。

他在那边挪了一会儿身体之后停了下来,一只我再熟悉不过的嫩白肥手从洞口慢慢伸过来。钢筋在他白色的手背上划出几道红色的印子,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仍然费力里往我这边伸。手里握着一部白色的苹果手机和一支ZIPPO打火机。我赶紧用左手接过来。

当我的手碰到他的手时,他竟一把抓住,把我吓了一跳。

“你的手好暖和呀……好兄弟,你自己珍重,一定要坚持住,记住我给你说的话……”我也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什么都没有说,但眼泪已经翻过眼眶滚落下来。

说完话,他的手便黯然松开,慢慢缩了回去。看着那只手,一点点消失在黑暗之中,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喊着主任,但水泥板那边始终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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