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房间里,阴暗潮湿。墙壁上沾满发黑的污物,长满白毛,散发着恶臭。房间昏暗,只有一面墙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微弱的光从孔洞射进来。念归舟背靠湿润的墙,坐在地上,那束光正好照在脸上,蓬乱的头发遮住了脸。他微微扬起头,头发向着两边散落,露出双眼,望着孔洞。这双眼中,交织着痛苦、困惑、仇恨、不甘。这双眼包涵了一个行走江湖的人失败时的情绪。
这几天,他常常回想起以前的一切:白雪覆盖的山峰;石头和木头搭建的村舍,夕阳下金色的河流,茂密的森林。他喜欢听朱先生吟诗;看别人下棋;听琴痴弹奏;跟余莲作画;和索囿的父亲打猎;听白须老者讲故事。后来,因为闯荡江湖的愿望,他跟着母亲,潜心修炼。七年里,他与村民疏远了,他们的面孔在脑海渐渐模糊。
“我一定是在做梦。”以前的一切,和现在比起来,确实像一场梦,他沉迷在梦中,感到轻松快乐。
突然,孔洞中的微光熄灭了,房间昏暗下去。门外想起一阵脚步声。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一个个清晰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那些面孔惊恐、哀嚎,倒在血泊之中;剜去心脏的野兽的尸体。他的脑海中充盈着尸体、鲜血、哀嚎。他双手紧紧抱住头,瞪大的眼睛充满血丝,喉咙发出低沉的哀嚎。
“这不是梦。”他叫道。
房门哐啷一声打开,强烈的光照亮了房间。念归舟衣衫破烂,血渍斑斑。身上布满了血液已经凝固的大大小小的伤口,那是逼问他天机图的人留下的。这些人给他服下了凝气丹,丹药会冻结丹田,使运转体内真气,然后在他身上施展各种酷刑,盘问天机图的去向、神御经的内容以及不死神树的从何处得来。
脸上生有黑斑的范樟走了进来,挡住了门外的光线。
“小兄弟,你何必造这种罪呢?你只要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我自然会帮你解脱,再也不必受罪。”范樟脸色阴沉,说道,
“我要是想死,有的是办法,不需要你的帮助。你想知道的东西,你到死的那一天也不会知道。”念归舟侧着头,望着门外的光,说道。
“如果我放你出去呢?”范樟说道。
“我只有办法出去,不需要你的施舍。”念归舟说道。
“你怎么出去?”范樟冷笑道。
“等。”念归舟说道。
范樟沉吟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他话中之意,但听他又说道:“我一看见你的脸就想吐,有什么花招,赶紧使出来吧。然后从我眼前消失。”
范樟压抑住怒火,举起一只瓷瓶,说道:“这叫七毒散,是由七种至毒之物制成。吃了它,不会马上死去,但每一天,都会有一种毒物折磨你,让你痛不欲生。七天之后,你会因为忍受不了煎熬,窒息而死,到那时可就回天乏术了。你想试试吗?”
“只管来好了,不管你是七毒散,还是百毒散,我都不怕!难道还有比你毒的毒物吗?”念归舟说道。
“好,我便成全你!”范樟怒道,将瓷瓶中的七彩粉末倒在他的伤口上。粉末刚一接触伤口,念归舟便感觉似有千百条虫子在身上爬,奇痒难耐,他伸手去抓,却越抓越痒。
“这只是第一种。若是忍受不了了,可以让门外的看守去叫我。”范樟丢下一句话,便走了出去。
念归舟越抓越痒,越痒越用力抓,直到身上布满了抓痕,鲜血直流。疼痛并不难消除痒感。他不再去抓,那只会抓破皮肤,不能止痒;也不绷紧全身筋肉对抗,那只会使他呼吸急促,心胸堵闷。而是全身放松,平稳呼吸,任由那些虫子在身上爬。就这样过了第一天。
第二天,他如坠冰窖,全身冰冷异常,即使西荒山脉的寒冷,也不如其十分之一,然而还是熬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六天,他都忍耐过来。
忍受了六天非比寻常的痛苦煎熬,他脸色憔悴,形容枯槁。
待到第七天,念归舟准备好迎接第七种毒物,但身体却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是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
一头巨大的黑熊躺在地,一个人蹲在它的身旁,正用利剑划开它的肚子,取出心脏,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画面一转,朱先生手捂胸口,痛恨地看着用剑刺穿他胸膛的人。这时一个女子冲上前去,想要阻止那人。那人长剑横扫,将女子拦腰斩为两节。长宁村村民疯狂地冲过去,那人手起剑落,村民一一倒下,鲜血染红了河流,尸横遍野。
“假的!都是假的!”念归舟大叫道,看清画面中杀害黑熊、朱先生、凤姐姐和村民的人的面容,正是他自己。
接连六日的煎熬,他的精神已近乎崩溃。此时脑海中又不断重复着那些画面,他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第七天结束时,他已完全相信是自己杀害长宁村的村民和法阵中的兽类。
“阿弥陀佛,施主因何事苦恼?”空照在第八天时来到房间,看到念归舟失魂落魄的样子,便明白他已被第七种毒药迷惑住。
“大师,我罪孽深重。我杀了我的朋友,我该怎么办?”念归舟说道。
“施主因何事杀害他们?”
“为了天机图,神御经,还有不死神树。大师,我该怎么做才能赎罪?”
“原来如此。施主只须听我念诵一段佛经,便可化解身上的罪孽。”
空照念诵起佛经。念归舟便感觉身轻如燕,来到云端。此地宽广辽阔,望不到尽头。梵音缭绕,他直感觉内心平静。
“施主,放下执念,便能洗清罪恶。”
“如何放下?”
“你对天机图、神御经以及不死神树的执念太深。所谓放下,便是要将这三样东西公诸天下。让天下人都知晓,执念便可放下。” 空照手一扬,笔墨纸砚便自远处飞来,落在念归舟身前。“将你所知道的都写下来吧。”空照说道。
念归舟提笔正要书写,这时那白纸上却突然出现一张面孔,那双眼盯着自己,正是朱先生,那副眼神,正如他临死前看自己的眼神。
他猛然醒悟过来,中了敌人的诡计。便在纸上写了一句骂空照的脏话。空照勃然大怒,那些云啊,梵音啊随即消失不见。计谋没有得逞,他怫然而去。
范樟等人本不必费这些周折,只需神识进入念归舟的紫府,便可探知到想知道的一切。但念归舟的紫府,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笼罩住,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去。只得采取各种手段,逼迫他亲口说出来。
念归舟的母亲在他的紫府施加一层封印,只是为了防止存心不良的人,趁儿子不备,探知他的秘密。此刻,却成了他遭受酷刑的根源之一。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折磨我?天机图!什么天机图?我没有见过,也没听人提起过。就算真的有这样三幅图,可是也只三张纸而已。难道那么多人的性命竟抵不上三幅画?”念归舟在狭小的房里,来回走动,保持脑袋清醒。一方面,避免他们趁他睡着或者昏昏沉沉的时候,用诡计探出他们想要的一切。另一方面,确实有许多问题萦绕在心头,他不能不想。
“为了天机图、神御经、不死神树,这样折磨我。我绝对不会告诉我的仇人所要知道的一切。……如果是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母亲,凤姐姐,索囿。只要他们问我要,我会毫不犹豫给他们。可是对于仇人,就算死,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他们杀了那么多人,这样折磨我,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会给双方徒增痛苦,没有任何意义……”
“荒唐!这一切都是荒唐……”他大叫道,越走越快,脸上也越来越兴奋,“江湖,就是荒唐,这个江湖是荒唐的。我要闯荡江湖,也要荒唐,可是不会想他们一样……“他想起范樟那张丑脸,”就像那个丑妖怪,他认为我等待,忍耐,总有一天会逃这里,是荒唐的……我就是要这种荒唐。”
他想到了长宁村的村民,想道:“他们也是荒唐的。他们认为我要闯荡江湖,是可笑的……他们呢?持有天机图,却不曾想到有一天有人会来抢,过着心安理得,无忧无虑的生活,不荒唐吗?”
“这个江湖的荒唐给我的痛苦,我也要以我的荒唐还回去。”
可是他又觉得这样想不对,因为他还没有见识过江湖。长宁村不算江湖,而一觉醒来,自己身在这狭小的房间,所见不过三四个人。他想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还是荒唐!”
“七毒散的毒性,只怕我等都扛不过七日,没想到他却安然无恙,真是不简单啊!如今只有看倪清影姑娘的了。”范樟见空照满面怒容,知他不但没有成功,还吃了亏,装腔作势地说道。
“范长老说笑了。你们二位都是江湖前辈,阅历丰富,修为了得,尚不能从他那里探知到什么。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倪清影笑道,言语中含讥讽之意。
“听闻贵派的迷魂摄魄术,神功了得,纵使修为再高的人,中了此术,也得听从施术之人操控。倪姑娘尽得迷魂摄魄术真传,哪能说没有办法呢?”
“我且试试,若不成时,二位前辈莫要见怪!”
也许是担心念归舟连续多日受折磨,会因身体扛不住而突然暴毙。范樟等人大发善心,让他休息两日。
“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想办法,先恢复功力。”
念归舟在紫府中将神御经、静渊剑经反复阅览,可是却没有破解凝气丹的办法。这时,他突然想起母亲在信中提到的那些古怪的文字。回想文字的内容,似乎是一种练气的口诀。
他心里默念那些文字,仔细领悟每一字一句的含义。只开篇两句,便感觉腹部有异样;第三四句,悬枢穴有奇怪的感觉,一股气流自腹部传至悬枢穴,这股气流及其微弱,不同于灵瑞之气。念归舟心中欣喜万分,虽然不知这股气流来自何处,但却让他看到了希望。
那股气流经灵台穴、百会穴,到达神庭,复又回转至丹田。因为凝气丹的缘故,他无法吸纳灵瑞之气。但那股气流却能存于丹田,能在四肢百骸间运转,这便是玄牝之气。
念归舟按照御火诀的口诀,炼化玄牝之气。他感到全身燥热无比,浑身散发着金光。良久,燥热退去,金光暗淡,一团拳头大小的御火真气,在丹田内汇聚。冰冻的丹田,开始融化,凝气丹失去了作用。他恢复了以前的功力。
正修炼时,忽地一阵芳香传来,香气扑鼻,沁人心脾。他不由自主地猛吸了几下,顿感心醉神迷。睁开眼,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干净明亮的房间,屋内弥漫着香味,他感觉全身舒坦轻松。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穿红装、妍姿妖艳的女子,笑容柔媚,双眸含情,摄人心魄。
他神魂荡漾,被眼前的女子迷住了,心中早已忘记正是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屠杀村民的帮凶。他只想把她揽入怀中,并且那女子真的投向他的怀抱。她的身体是那样柔软,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女子正是倪清影。她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他,他也这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神变了:哀愁,神情凄婉动人。念归舟惊慌失措,忙问道:“你怎么了?”
“你定是有什么秘密瞒我,不是真心对我。”她叹了口气,说道。
他心急如焚,说道:“我是真心对你,没有什么秘密瞒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她不说话,挣脱他的怀抱,走到一边,抽泣起来。
他感到心痛不已,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那我要你说出天机图在什么地方,你会告诉我吗?”她问道。
“我绝不欺瞒你。可是我不知道天机图在什么地方,也没有见过。”
“那么神御经呢?”
“神御经……神御经……”他口中喃喃道,似在回想什么是神御经。
这时,他感到浑身如遭雷击,意识清醒过来。他心中一惊,要不是御雷真气动了一下,已中了敌人的圈套。
眼前的幻景消失了,还是那间狭小、臭气熏天的房间。倪清影正在他的面前,吃惊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破解自己的迷魂摄魄术。
念归舟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将倪清影扑倒在地,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倪清影来不及躲闪,被压在地上,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这时一条两条绸带飞了过来,缠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开。
“你这人……真不知道怜香惜玉!”倪清影缓过气来,想起差点命丧他手,心里直冒寒气。
“臭女人,我恨不得杀了你!”念归舟说道,无论怎么用力都挣脱不了绸带。
“你……你竟敢骂我!”倪清影气愤地说道,啪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念归舟怒火更盛,难听的话如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倪清影越发气愤,刚才差点丧命,这时又遭谩骂。真想杀之而后快,却又不能。一时心中甚感委屈,眼中闪着泪光,便要离开。
“要是我刚才要你把衣服脱光,你会脱吗?”念归舟想起幻境中的景象,嘲弄道。
“下流!”倪清影骂了一句,气的满脸通红,咬着嘴唇,鼓起腮帮;杏眼圆睁,满含怨恨,泪光盈盈,似要哭出来。她完全没了刚进来时的故作媚态,而像一个满腹委屈的天真动人的女子。
“真想知道幻觉中你和现在的你,脱光了衣服,是不是完全一样?”
倪清影走出门外,听到里面又传来这样一句,气得直跺脚。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捂着耳朵,快速离开了。
门又关上了,房间又变得漆黑一片,唯有墙上的孔洞透进一束微光。
“恢复功力又能怎么样呢?我始终不是他们的对手,逃不出这里。”念归舟失望地想道。他不怕肉体上的折磨,不惧肉体上的痛苦,却担心经过一番折磨后,意识模糊,任人摆布。最让他担心的,却是倪清影。即使神志清醒,也会被她迷惑。
他想起幻觉中的这个女人神态容貌,与现实中她恼怒生气的样子,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她真美。”他使劲摇了摇头,驱散这种想法。因产生这种念头而恼恨自己。
念归舟心中默想那篇古怪文字的口诀,修炼起来。御火诀炼化的玄牝之气,似乎与灵瑞真气水火不容。玄牝御火真气高高在上,俯视这灵瑞御火真气。灵瑞御火真气对它俯首称臣。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竟可能多多吸纳炼化玄牝之气。这种真气只有拳头一般大小,散发的力量却比原来的御火真气强了十倍。这是他现在逃出去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