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马建设说我们要找何老六,也不等我们回答他找何老六做什么,刘老板就非常自信地地告诉我们:“这趟白来了,就算找到何老六本人也是白搭。”
马建设纳闷地问刘老板:“我还没说我们找他做什么呢,怎么就白来了?还白搭呢。”马建设说这话时明显的有些不高兴了,口气也有点冲。
刘老板也不生气,还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找一个倒斗的,不会是为了要开饭馆吧?”
我见气氛不对,生怕谈崩了,赶忙把马建设往下按了一下,又站起来示意刘老板坐下。
我掏出工作证和项目组成员证书,跟刘老板解释到:“我是研究历史的,但不能整天呆在图书馆里,钻在书本堆里。更应该亲身经历各种遗址、遗迹、遗物,这时候难免会遇到一些难以预料的危险。还有些知识是书本上没有的,老师也不知道的,只能通过亲身经历了才能获得。所以想请经验丰富的、有这方面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的前辈协助。这次来就是想请何老前辈出山,给予指导。”
见我说得诚恳,刘老板的神情平和了很多,问我:“照你这么说,你和考古的有什么不同呢?”
我说了七个字:“考古挖我们不挖。”
刘老板疑惑地问我:“考古挖你们不挖?不挖的话,你怎么研究?”
我进一步解释到:“考古是把祖宗的东西挖出来放到实验室或博物馆里,说是为了保护、研究、还原历史,但实际上却已经人为地扰乱了历史。尤其是那些仅仅凭着几件出土文物就妄言历史的是非曲直的做法,都是对历史极大的不尊重。对祖宗没有敬畏之心,违背了祖宗的意愿,打破了祖宗死后的平静,活生生地把历史变成了博物馆里冰冷的物件。祖宗若是在天有灵,也会大骂后世子孙不孝。况且我们自己也会死去,成为历史,成为后人的祖宗,我们也想让后人对我们心存敬畏,而不是毫无感情地把我们的生活甚至是我们的尸骨,从地底下挖出来,然后再随意摆弄,指指点点。”
刘老板继续问我:“那你们找何老六是要做什么呢?”
我一听这话,心中暗喜:有门!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兵败大渡河,留下了太多的谜团,我和导师为此研究了好多年,有些问题还是无法解答,只能实地考察,这其中难免要进入大山、丛林,甚至是深入古墓。因此,想到了何老前辈,想请他出山相助。”
听到此处,刘老板反问了我一句:“既然不挖,那下到古墓里面又去做什么?”我答复到:“我只是要寻找线索,探究真相,解开心中疑惑。而不会打着各种旗号,以各种名义,把祖宗的东西占为己有,更不会扰动祖宗的尸骨。我就算下到古墓,也是心怀敬畏之心,惶恐之心。一句话,我是去请祖宗帮助解答疑惑的,而不是去偷东西的。”刘老板又继续追问:“谁又能保证你没有非分之想呢?你自己就能保证吗?”我正色的答道:“且不说我有我的职业道德,我首先相信一句老话: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听着我这一番奇谈怪论和高谈阔论,刘老板先是一愣,然后就是呲着那两个大板牙乐了:“黄教授倒是个知道敬畏祖宗的人,在年轻人里也是难得。在下虽说不能全部听懂,但也能听出来,阁下是个实在人、厚道人。”
我听了倒觉得很是不好意思,连忙说:“不敢不敢,您过奖了。”
刘老板听我说完,看了看马建设,又看看我,说到:“何老六的名字我也只跟马公子提过一次,时隔八九年了还能记得这个名字,大老远过来专门找他,也是冥冥之中的缘份。”说罢站起身,对旁边摊上的老板说到:“麻烦兄弟帮我照看一下,我出去和这几位远来的老板谈些事情。”说着,朝向那位同行拱了拱手。
从自己的摊子后面走出来,刘老板对我和马建设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前面的酒馆小叙。我请客,就当是答谢马公子当初的相助。”
说罢,引领我们三人走入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上了二楼,坐在临街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边。先上了一壶蒙山茶,少顷,又烫了一壶黄酒,端上一道红烧雅鱼、一道坛子肉、一道草科鸡,还上了几样其它荤素菜品。
酒饭过半,刘老板打开了话匣子:“这何老六,并非是兄弟排行第六,而是家传倒斗手艺的第六代传人,祖上是江西人士。今年也就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在倒斗行属于独狼式的人物,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刚入行时是在河南、湖北、陕西等地做,从未失手。十年前受同行排挤,无奈之下带着妻小来到四川。做了几单后,八岁的独子不知何故,竟夭折了。他老婆哭着骂他是做了太多损阴德的事,遭了报应。何老六从此就痛下决心,金盆洗手,在这雅安城里做起了苦力。八年前,他媳妇待产,家里断了米面,何老六生财无路,冒险进了赌场,借下高利贷。因无力还债,被逼无奈又操起本行。只做了一单,仅仅得了半张圣旨,就是当年我转手卖给马公子的那件。”
说着,看看马建设问道:“不知那东西还在不?”
马建设应付着答道:“回去后的第三年就卖掉了,卖了三万。托刘老板的福,让我赚了两万五。”
这些话其实都是我们来此之前特意编排好的。
刘老板听了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继续他的讲述:“做完这一单没几天,他老婆临盆,难产,没救过来。所幸孩子保住了,给他留下一个儿子。老婆死后,他发下毒誓:从此再也不涉足倒斗一行,否则就被恶鬼索命,死后也被蛇虫啃食。”
我听罢感叹到:“好凄惨啊……”
马建设也感慨到:“真是好毒的毒誓啊!”
丁志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后来呢?”相比已经过去的往事,我更关心何老六现在的下落。
刘老板继续讲述到:“何老六在雅安先后死了儿子和老婆,这里是他的伤心地,办完老婆的丧事后,就独自带着吃奶的儿子离开了雅安。两年前回来了一次,带着六岁的儿子给老婆上了坟,在我家里住了一夜。”
“在你家里住了一夜?他在雅安就你一个朋友吗?”我好奇地问。
刘老板笑了一声:“呵呵,可以这么说吧。做他们这一行的,打交道的不是同行就是主顾,很少与外人打交道。我算是他的一个主顾吧,因为做生意爽快,又能体谅他的难处,生意之外时不时宽慰劝解几句,话能说到他心窝里,他就把我当做了朋友。”
说着话,嘴也干了,刘老板喝了一口茶,吃了几口菜,又端起一杯酒饮下。
“那后来呢?”我知道话说到这里,后面肯定还有故事,就继续问到。
刘老板放下酒杯,用手抹了抹嘴,继续说到:“那天晚上,何老六告诉我说,他在距此二百里的夹江县安顿了下来,在一家造纸的作坊里做抄纸工,跟儿子俩人相依为命。那孩子现在应该已经上小学了吧。”
说罢,刘老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苦命的人啊。”看了看我,继续说到:“这下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说你们是白来了,就算是找到他也是白搭。”
听罢刘老板的讲述,我爽朗的一笑:“多谢刘老板相告,我们这就去夹江县寻访何前辈。至于何前辈肯不肯出山,就看我们的造化了。我相信我们还是有缘分的。”
刘老板也笑了笑,说到:“但愿如此。也是你我有缘,这些事也是我第一次对人说的。要见到何老六,可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说完稍一停顿,用手摸了摸那两撮小胡子,呲着大板牙,笑嘻嘻的说:“说不说无所谓,能告诉你们他在夹江县的,除了我也没别人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继续问刘老板:“您有何前辈的照片吗?我们要怎样确定是不是何前辈?”
刘老板说到:“照片没有,但要是见了他本人,你们应该能认出来,这就要看缘分了。他中等个头,花白的头发,不胖不瘦,腰板笔直,瘦长脸,高挺的鼻梁,薄嘴唇,眼睛不大不小,但特别有神。”
……
告别了刘老板,我们兄弟三人来到了距离雅安两百里以外的夹江县。县城不大,四面是山,青衣江穿城而过。我们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因为夹江的竹纸是上好的优质书画用纸,中外驰名,所以夹江县从事手工造纸的作坊不下二三百家。
乖乖,二三百家!这要一家一家找下去,找到什么时候呀?马建设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了。我和丁志坚倒是不怎么着急,县城不大,造纸的作坊相对比较集中,大都在青衣江、马村河、金牛河两岸。就算一天找十家,最多一个月也找完了。既然来了,就不要放过这里的美食。这里的豆腐脑、豆腐乳可谓一绝。此外还有甜皮鸭、卤鸭、葱辣鱼脯……出门在外,唯美景与美食不可辜负。
抽空我问了马建设,那刘老板所说的当初的相助指的是什么?马建设红着脸,说是当初刘老板收了一批明清家具,谁料却是假的,是马建设亲手做了样式修改和做旧处理,成功地骗过了买家,避免了一次大的损失,刘老板也算是躲过一劫。我听了又好笑又吃惊:没想到我这大侄儿还有这手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们以研究夹江竹纸的历史为幌子,每天穿梭于大大小小的造纸作坊间,从竹子的砍伐,聊到竹子的沤泡,从纸浆的舂捣,聊到原料的蒸煮,当然了,捞纸是重点研究的环节。或是照相,或是记录,都做得有模有样,造纸作坊的老板也很乐意有个向外宣传的机会。每次我都让丁志坚把那个牛皮筒斜挎在胸前。
这一天,跟往日一样,我们走进了青衣江边的一家造纸作坊。先是向老板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从沤泡竹子的池子转到了捣浆的车间,从蒸煮房转到了捞纸车间。车间的当中有一个长长的水池,半人多高,中间被隔了几段,里面都装满了待捞的纸浆。水池的一侧站着五六个捞纸的工人,在专心致志的做着捞纸的工作。这其中有一个工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中等个,雪白的头发,当他直起身的时候,可以看出腰板笔直。从侧面看,面部清瘦,鼻子高挺,五官棱角分明。我示意丁志坚站在我的身旁,露出挂在胸前的那个牛皮筒。我朝着那男人的方向,喊了三个字,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的传到那男子站着的地方。
“何老六。”
只见那男人下意识地抬头向我看来,眼睛里满是诧异。又看到我旁边丁志坚胸前的那个牛皮筒,两只肩膀微微一抖,薄薄的嘴唇轻轻抽动了一下,就又低下头做着捞纸的动作。
我心中大喜:“没错,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