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十万大山,一望无际的绿意盎然,树叶的缝隙之中,落下一道道光柱,大大小小,让这片幽静的密林不至于太过阴森,尤有光明。
鸟兽声,偶有起伏,时而响亮,时而低鸣,时而又像是伏地呜呜咽咽的老狗,刺挠着人心,但大多时候还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打破这般寂静的,是尤为洪亮却又略有些中气不足的吼声,一头浑身披甲,头长双角,似龙又非龙,体型巨大的凶兽,此时正警惕地看着前方走来的一老一少。
龇牙咧嘴看似凶狠,可这头凶兽却在老人和少年靠近的情况下,缓慢后退,分明没有它表现出来的那般凶狠强势。
有兽生而有灵,这头凶兽眼中,惊惧,却又有不甘,这附近都是它的地盘,从来都是别人让路,可从没有过它需要避让的时候,但是面对眼前人,它也只能装作样子。
“龙生九子,有子睚眦,为鳞虫之长瑞兽龙之九子第二子,豺身龙首,为龙和豺所生,师傅,可我看着好像和书上说的又不一样。”
少年如今也才十五岁而已,眼神清澈,一双丹凤眼,平添了几分魅惑,可即是如此,也绝无任何突兀之感,是少年的风姿,天质自然。
少年衣衫雪白,一尘不染,日光落下,留下斑驳的树影,惊鸿如玉陌上人,翩翩公子世无双,即便是衣衫也有些旧了,依然遮掩不住这份少年感。
老人轻哼了一声,嘴里在小声的嘀咕些什么,少年听不清,但想来也能够知道,肯定又是在说自己的性子惫懒,脑里一堆浆糊了。
老人身穿道袍,人是仙风道骨般的老神仙,一股气韵尤在,只是这相貌平平,和身旁的少年相比,再是老神仙,也像个江湖术士,招摇撞骗的神棍了,不怕长得普通,就怕一有对比,便惨不忍睹。
“好狗不挡道,给我滚”。
老道人向着那兽平缓开口,声音不大,落入耳中如惊雷骤响,如金刚罗汉威严佛音,震耳欲聋,那头凶兽端的是大架子,此刻却如受到惊吓的野鼠,转身钻入密林,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少年见此,惊叹道:“这头凶兽,也亏它长得这么凶残,怎么师傅你一吓它,跑的贼快,也太没面子了,不会长这么大就都是花架子吧”。
老道士又轻哼了一声,志得意满的说道:“那还不是你师傅我厉害,这头凶兽,虽然不是龙生九子里面的睚眦,但也是有血脉在里边的,也得亏是你师傅在,要是是别人在这里,这头不知道是睚眦和什么生物交配产下的凶兽,早把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了”。
“对对对,师傅一把桃木剑在手,天下皆无敌手,不说这了,师傅,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啊,待在道观上不好吗,非要出来走这一遭,活遭罪”。
少年一脸的不情愿,之前离山入世,本以为师傅要带他出门见见世面,下山修道,结果只是走过了两个小城镇,便转战进入这十万大山,才刚入世,便又要出世。
这一路走来少说歹说,也得有三千里了,若是在别地,少年也就不说了,就当是见见世面也好,可自己这个老道士师傅,非要进这十万大山里来遭罪。
蚊虫野兽也就算了,这闷热潮湿的环境也就罢了,反正少年吃得起苦,又不是没吃过苦,可当少年以为找到了处好地方,师傅要修这该死的道,自己可以安顿下来了,结果,还没待几天,又要被师傅带出这十万大山,这就让少年当下有些抑郁了。
既然不让我待在这十万大山里面,又何必带我走这一遭,直到现在,少年都不知道老道士师傅心里在想些什么。
老道士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这般娇弱的身子骨,在走了这么远的路途后,总算是稍微长壮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风一吹就要把人吹跑了,虽说我辈修行天道,不同人间武夫,无需怎样炼体,但是身体太弱,哪也是不行的。
老道士笑吟吟的看着少年,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走走多看看没啥不好,我在山上让你看书,你就只知道读死书,死读书,一点都不懂得变通,刚才遇见那只野兽,也就生搬硬套,灵兽哪那么容易让你碰到,但不说其他,这十万大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灵兽瑞兽的,走多了,总会碰见,你不是一直对书里写的妖狐化人魅惑书生什么的很感兴趣吗?说不定还能遇见”。
少年撇了撇嘴,自然不信老道士师傅说的话,那些都是些奇怪志异小说,不知道哪里的老儒生瞎编的,好在酒楼里说书赚钱哩。
小时候经常偷跑下山,在那酒楼里听那些说书先生们说着奇奇怪怪的事情,什么仙子下凡,什么妖魔鬼怪,小时候不懂,心生憧憬的很,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御剑飞行这种事情在少年眼中,已经是实属平常,不说老道士师傅,自己也能御剑飞行,只是消耗太大,无法像老道士师傅一样御剑千里,种种仙家手段,对少年来说,也就是见怪不怪了。
但少年自己还是不信有什么妖魔鬼怪一说,其一自然是未曾见过,自然不信其有,其二是自己也是道家子弟,也没见老道士师傅带着自己去哪降妖抓鬼,对说书先生说的,也就只当一乐了。
“师傅,你别再诓骗我了,都走了这么多里路了,你说的妖可从没出现过,灵兽也就见着一只,还是只残次品,弟子我啊,也没什么妄想,只想见见说书先生口中的仙子,是不是真的不食五谷,都不用‘摘花’的,师傅,要不咋们出来这十万大山,也到中原去瞧瞧,好带你弟子见见世面呗。”
老道士见着自己这徒弟,说到仙子的时候,那眼神,那副模样,总有些猥琐,也不知道这徒弟心里头想些什么龌龊念头。
少年见师傅看向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连忙摆手,辩解道:“师傅,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没胡思乱想什么龌龊事,你信我师傅,你徒弟我一心修道,除了偷偷出去听书,其他时候可老实得很”。
老道士轻轻点头,揉了揉这个徒弟的脑袋,轻笑道:“是是是,我还记得你这小子,之前偷看那林家的小丫头洗澡,被人丫头追着打,你当我师傅什么都不知道吗?”
少年一听到老道士师傅提起这事,便哭丧着脸,这么丢脸的事情被当面提起,着实让人很尴尬,好在这里没其他人在,否则多丢面子啊。
少年偷偷看了师傅一眼,纳闷地问道:“师傅,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才七岁还是八岁来着,又不是我故意去偷看的,那是个意外,师傅,你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那儿可没人”。
“那儿是没人,隔天人家女孩都到山上来了,害得为师花了好几个铜板,请人家吃了两串糖葫芦才解气,你当咱们是那大户人家啊”。
少年咧着嘴傻笑,回想起当时误会的场景,当时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纳闷那个大自己两岁的女孩怎么就生气了,那时候还挺生气的,想着以后绝对不会在理会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了,只是没过多久,女孩就搬走了,再生气也见不着了。
师徒两人沿着溪流走去,没再碰到什么凶狠猛兽,少年只当这里是刚才遇到的那只凶兽的地盘,没多想什么,只是老道士师傅突然间变得沉默了起来。
快到十万大山的尽头,少年望去,不远处再看不到身后一山叠着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场景了,此去,只有寥寥几座孤山,相隔甚远,对比起来,心里不免有一股郁气,有些悲凉。
老道士嘴唇动了动,眼眸深处有不舍,大山大河,大好河山,终有分别时,总不可能让这个徒弟陪着自己留在十万大山里吧,老道士想了想,狠下心来,终是做出了早就做好的决定。
老道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没有看向少年那双询问的眼睛,手中结道家印,轻喝道:“剑去”,背在老道士身后的桃木剑冲天而起,剑尖朝向大河东去,转瞬即逝,一剑去而即返,并无半点声势,很快入鞘,背负在老道士身后。
少年见状不解,老道士师傅没必要在自己面前露这一手啊,都见过多少遍了,才要问之中有什么真意,突然之间,少年发现平缓的河面上变红大片,少年眼睛瞪大,仿佛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乖乖,这老道士剑术如何?剑术通天,只出一剑,上天可杀仙人,入海可斩蛟龙。
河面上,浮起来的,竟是一条恶蛟,蛇修千年化蛟,蛟修千年化龙,此蛟已有龙相,再修百年便要越那龙门,成就真龙身,可此时却被老道士一剑给斩杀了。
“此恶蛟跟随我等已有半个多月时日了,暗中窥觊,一直未曾出手,若有我跟在你身旁,倒也无妨,留它一命又如何,徒儿,你去取了那恶蛟孕育的龙珠”。
少年听着有些不对劲,但也没有深思,河流流速并不快,少年轻踏在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靠近已经被一剑斩杀的恶蛟,抓住蛟尾,一使劲,便将那头巨大的恶蛟甩上了岸。
若是被旁人见到,肯定要被吓一跳,这么纤弱的少年,说是弱不禁风也不为过,竟然一手就把这巨大的蛟龙给扔起来了,也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是巨灵神下凡。
少年落在岸上,以手做刀,一手掐诀,拂在另外的手掌上,握拳只出双指,有白光附着,划在蛟龙腹部,蛟龙皮甲可是防御力极高的极品,却在少年的双指下,轻松便被划开了,少年取出里面孕育的龙珠,寒气逼人,是一条水属的恶蛟,早已炼化出极寒之气,若非老道士师傅出手,恐怕这头蛟龙很快就能化出龙身了。
少年余光中,看到一条浑身雪白的小蛇,还未通人性,却也已经有了些许的灵性,探着蛇头,正盯着少年手中的蛟龙龙珠。
少年笑道:“这龙珠,是我师傅的,可给不了你,你就别想了,你要抢的话,也抢不过我的,不过你我有缘,我倒是可以赠予你一份机缘”。
少年看着白蛇,心中喜爱,便随手用道家真法,凝聚了这头蛟龙的精血,炼化成一滴真龙血,此乃丹篆之道里的一种手法。
那白蛇仿佛听懂了少年的话,蛇身缠上了少年的手臂,一双蛇眼试探性的眼神看着少年,让少年不由得感慨这十万大山真是钟灵毓秀,这白蛇已经开启了灵智,相当于七八岁小孩了,终是忍不住龙血的诱惑,白蛇将真龙血吞下,抬起蛇头看了少年。
“走吧,若是以后化蛟化龙,可别为非作歹祸乱人间,要是被我师傅知道了,喏,就是我身后的那个老道士师傅,可十分霸道,说杀便杀,你啊,以后躲着点,修行不易,别像这家伙,白白送了性命”。
说完,少年把白蛇放到地上,白蛇在离开之前又望向少年,对这个赠予自己天大机缘的少年似有不舍,少年看来,轻挥手笑道:“小白,你要是以后化龙了,可得报恩呀,小道士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陆,名凡,到时候报恩可别报错了哦,当然有可能你真化龙了,我人估计也不在了”。
白蛇似懂非懂,转身消失在了陆凡眼中,陆凡拿着龙珠回到了老道士师傅面前,见到师傅揶揄的笑脸,陆凡无奈,只能把龙珠拿了出来,但是老道士师傅并没有取走,只是温和的说道:“为何不带着那白蛇,与你有缘,且得了龙血,由蛇化蛟,并不远了”。
陆凡倒不以为然,摇头说道:“我带着它干嘛,又不是女孩子,不能陪我说话解闷”。
老道士怅然道:“修行路上,有它陪着总好过孑然一身,师傅接下来就没法陪你走下去了,你呀,也不知道一个人会不会闷得慌”。
陆凡身形站定,一脸茫然的看向老道士,气急败坏道:“老道士,你怎么不早说,我,气死我了”。
陆凡想骂人,可对于怎么骂人,实在是组织不出来语言,一来一回,陆凡有些无奈,那白蛇已经早早离去,已经是寻不到了。
陆凡有些气馁,自然不是找不到白蛇的原因,抬头看向老道士师傅一眼,又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老道士看到自己徒弟的样子,自然知道徒儿在想着什么,安慰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也长大了,总留在我身边像什么回事,你不是一直想要闯荡江湖嘛,如今师傅也到了瓶颈,需要闭死关悟道,若是通了,也好,悟不通,也就一个身死道消,总不好让你一个大好年华的少年陪我一个已经活了百年的老头子在这十万大山中吧,走吧,到了中原,要继续修道也罢,或是改换门庭也好,修真练法都好,总是好的,如今你我师徒情分已尽,日后你可以重新拜师,毕竟行走江湖,多一个宗门的身份也好”。
陆凡低头,不见神色,语气低落却又坚毅地说道:“父母在,不远游”。
老道士心中叹息,陆凡是个孤儿,父母是贫困人家,那年饥荒,活不下来,老道士远游时见到还在襁褓中的陆凡,父母都已经死了,还剩下一个哥哥被人接走,当时还是个婴儿的陆凡,还是重病缠身,奄奄一息,老道士慈悲心肠,便带着陆凡在身边,原本早该闭死关的老道士硬生生晚了十几年时间,虽说是师徒,但何尝不算父子,真就分别,哪能像嘴上说的那样轻易,老道士不在看陆凡,桃木剑横贯,老道士御剑转瞬之间便已千里外。
陆凡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无声无息,回过头,看向老道士离去的方向,虽然自己早已经无数次想过这种情景,可当真的离别的时候,说不难受,那是假的,陆凡也知道,从今以后,脚下的路,就要自己一个人去走了。
陆凡双膝跪下,向着老道士离去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虽然老道士师傅说过师徒情分已尽,但陆凡可不管这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就算是为了让我走,说不当我是徒弟了,那是你的事情,我把你当师傅,那是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陆凡回身,不知道要往哪走,但是这十万大山,肯定是不再进去了,陆凡苦笑起来,因为师傅在的原因,陆凡身上自然没有携带任何兵器,想到自己要行走江湖,却手无寸铁,这也太好笑了些。
唉,陆凡也不知道该往哪走,既然不知道方向,既然没有目标,那就没必要为此烦恼,沿着河流,该到哪去,便到哪去,身无剑,也无妨,草木皆兵,皆可为剑,陆凡大步流星,离开十万大山,如同这大江大河,这江湖,也该是我陆某人的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